载着妇女的车过去了。接着过来的又是大车,士兵;运货车,士兵;马车,士兵;弹药车,士兵,偶尔还有妇女。
皮埃尔看见的不是个别的人,而是人流和车流。
所有这些人和马,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着。在皮埃尔连续观察的一小时,所有的人都怀着快些通过的愿望从各个街道拥出来;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互相冲撞,大发雷霆,打架斗殴;他们龇着白牙,皱着眉头,彼此骂着同样的话,在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同样的勇往直前和冷酷无情的表情,也就是那天早晨在鼓声中班长脸上所露出的使皮埃尔吃惊的那种表情。
已经到傍晚时分了,押送队的官长把队伍集合起来,吵吵嚷嚷地挤进弹药车队里,俘虏们在四面包围中走上卡卢日斯卡雅大路。
不停歇地急速行进,日落时才停下来。辎重车停在另外的地方,人们开始准备过夜。人人都在气头上,人人都满肚子牢骚。好长一阵子都听得见四面八方的咒骂声、凶恶的喊叫声、斗殴打架声。押送队后面有一辆轿式马车撞到押送队的大车上,把大车撞了个洞。几个士兵从四面跑到大车前;一些人把套在轿式马车上的马牵到一旁,朝着马头上打,另一些人互相打起来,皮埃尔看见一个德国人头上受了很重的刀伤。
在这寒冷的秋天傍晚,在田野中间停下来的时候,所有这些似乎现在才从出发时那种匆促和不知往何处奔忙的气氛中醒悟过来的人,都同样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停下来后,大家仿佛都明白,现在还不知往何处去,一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困苦。
在这次休息时,押送队对待俘虏比出发时更坏了。在这次打尖时,第一次发给俘虏的肉食品是马肉。
很明显,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对待每个俘虏好像都抱有私人的仇恨,出人意外地改变了先前友善的态度。
在俘虏点名时发现,从莫斯科出发时,一个俄国士兵假装肚子痛,在忙乱中逃跑了,于是那股子仇恨劲儿更火上加油。皮埃尔看见,一个法国人毒打一个俄国兵,因为那个俄国兵离开道路远了一点儿,又听见上尉——他的朋友,为了俄国兵的逃跑申斥那个下级军官,并且吓唬他,说要把他交付军事法庭。那个下级军官借口说那个士兵因病走不动,军官说,上边有命令,掉队的就得枪毙。皮埃尔觉得,行刑时曾经使他惊慌失措的、在俘虏期间不再觉察到的命运的力量,现在又掌握住他的生存了。他不寒而栗;但是他觉得,随着命运力量对他压力的增大,那不受命运约束的他灵魂中的生命力就越发增长和巩固。
皮埃尔就着马肉喝黑麦面汤,吃了一顿晚餐,和同伴们聊聊天。
不论是皮埃尔还是他的同伴,谁也不谈他们在莫斯科所见到的一切,也不谈法国人态度粗暴,也不谈向他们宣布枪毙他们的命令:大家好像有意抵制目前的厄运似的,都特别地兴奋和快活。他们回忆各自的经历,回忆行军途中可笑的场面,但是一谈到目前的处境,就把话题岔开了。
太阳早已落了。天空中有几处明亮的星星开始闪烁;刚升起的满月在天际倾注一片绯红的火光,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蒙蒙的暮霭中令人惊奇地荡悠着。天色发亮。暮色浓了,但是夜还未降临。皮埃尔站起来,离开新的同伴,穿过一堆堆篝火向路的另一边走去,他听说那儿有被俘虏的士兵。他想和他们谈谈。路上一个法国哨兵拦住他,命令他转回去。
皮埃尔回去了,但没有回到同伴们在那儿的篝火旁边,而是朝一辆卸了套的马车走去,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他盘腿坐在车轮旁冰冷的土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地长久地沉思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来打扰他。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浑厚而和善的笑声是那么响亮,引得周围的人都惊讶地转脸看这古怪的、显然是独自一个人的笑声。
“哈,哈,哈!”皮埃尔在笑。他出声地自言自语:“那个士兵不让我过去。抓住我,把我关起来。把我当作俘虏。他们俘虏了谁,我吗?俘虏我,就是俘虏我不朽的灵魂!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眼眶里涌出泪水。
有一个人站起来,走近去看看这个古怪的大个子独自笑什么。皮埃尔止住了笑,躲开那个好奇的人,走远一些,他向周围望了望。
这片大得无边、篝火哔哔剥剥作响、人声嘈杂的宿营地,现在静了下来。火红的篝火渐渐熄灭了,颜色变得苍白。一轮满月高悬在明朗的天空。营地以外的森林和田野原先看不见,这时在远方展现了。越过森林和田野,可以看见明朗的、飘忽不定、正在呼唤的无限的远方。皮埃尔仰望天空,凝视那深远的天际逐渐远去的闪烁的繁星。“这一切都是我的,这一切都在我心里,这一切就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抓住这一切,关进板棚里!”他笑了笑,就走到同伴那儿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