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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77)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皮埃尔一天没有吃饭,他觉得土豆味儿非常好闻。他谢过那个士兵,就吃起来。

“怎么样,不错吧?”那个士兵笑着说,他拿起一块土豆,在手掌上切成两半,从破布里捏点盐撒上,递给皮埃尔。

“烧土豆可真美!”他重复说,“你尝尝这个。”

皮埃尔觉得,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嘛,怎么都无所谓,”皮埃尔说,“但是,他们凭什么杀那些可怜的人呢!……最后一个受刑的才二十来岁。”

“嗤嗤……嘘嘘……”那个小个子说。“罪过,罪过……”他连忙补上一句,好像他的话经常挂在嘴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他接着说:“怎么回事,老爷子,您怎么没有离开莫斯科?”

“我没料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我是无意之间留下来的。”皮埃尔说。

“他们是怎样抓住你的,亲爱的朋友,是在你家里抓住的吗?”

“不是,我去火场来着,他们在那儿抓住我,说我是纵火犯。”

“哪里有法庭,哪里就有伤天害理的事。”那个小个子插了一句。

“你在这儿很久了吧?”皮埃尔嚼着最后一口土豆,问道。

“我吗?我是上星期在莫斯科一家医院里给他们抓来的。”

“你是干什么的,是当兵的吗?”

“我是阿普舍龙团的兵。打摆子,病得要死。没有人告诉我们一点消息。我们有二十来个人躺在病院里。真是料不到想不到的。”

“怎么样,你在这儿闷得慌吗?”皮埃尔问。

“怎么不闷,亲爱的朋友。我叫普拉东;姓卡拉塔耶夫,”他又补充说,显然为了使皮埃尔容易称呼他,“在部队里人家都叫我‘雏鹰’。怎么不闷,亲爱的朋友!莫斯科,莫斯科是众城之母。眼前的景况怎能不叫人烦恼。蛀虫钻进圆白菜,早晚得完蛋,老年人常常这样说。”他很快补充说。

“什么,你是怎么说?”皮埃尔问。

“我吗?”卡拉塔耶夫问,“我是说:我们的聪明枉然,上帝的审判当然。”他说,以为是重复刚听过的话。立刻又继续说:“您过得怎么样,老爷子,有领地吗?有房产吗?这么说来,十分富足!有主妇吗?老人都在吗?”他问,虽然皮埃尔在黑暗中看不见,但感觉到,那个士兵在问他时,一定撮起嘴唇忍住亲切的微笑。他显然为皮埃尔没有父母、特别是没有母亲而难过。

“老婆给你金玉良言,丈母娘把你当贵客,可都不如亲娘亲!”他说。“有孩子吗?”他接着问。皮埃尔的否定回答显然又使他难过,他连忙补充说:“没啥,你们还年轻,上帝会赐给的。紧要的是和衷共济……”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皮埃尔情不自禁地说。

“我说,你这个好人呀,”普拉东表示不同意,“永远不要嫌弃讨饭袋,也不要嫌弃坐班房。”他坐得舒服些,清清嗓子,看样子要讲一个长长的故事。“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开始讲。“我们那个田庄很富,田地很多,农民的日子过得不错,我们家也很好,谢天谢地。连老爹一家七口下地干活。好日子。都是正经的正教徒。可是,出了一件事……”于是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他说,他到人家林子里去砍柴,被看林人捉住了,挨了一顿打,受到审判,被送去当兵。“没啥,亲爱的朋友,”他说,因为含着笑,声音都变了,“以为是灾,其实是福!我要是不犯罪,我弟弟就得去当兵。弟弟有五个孩子,可是我呢,你瞧,老婆独自一个,有个小丫头,上帝老早就把她要走了。我请假回去一趟,我告诉你吧。到家一看——日子比从前过得好。满院子牲口,娘儿们都在家,两个弟弟出外去挣钱。一个小弟弟米哈伊洛在家。老爹说,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不管咬哪个指头,都照样地疼。要不是普拉东剃了头去当兵,米哈伊洛就得去。把我们都叫了去——你可相信——把圣像摆在前面。他说,米哈伊洛过来,向他鞠躬到地,还有你,米哈伊洛的媳妇,也来鞠躬,孙子孙女,也来鞠躬。你们懂吗?他说。就是这样,我的好朋友。劫数难逃。可是我们总爱逞能: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合适。朋友,幸福好比网里水:你拉拉网——鼓鼓囊囊的,可是拖上来一看,啥也没有。就是这么回事。”普拉东在干草上挪动了一下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