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佩肩带的法国军官走到犯人行列的右边,用俄语和法语宣读判决书。
然后,两名法国兵走到犯人跟前,按照军官的指示带出来两个站在排头的犯人。这两个犯人走到柱子跟前停下来,在法国人去取口袋的工夫,他们像被打伤了的野兽看走过来的猎人似的,默默地环顾四周。一个犯人不住地画十字,另一个在搔背脊,动了动嘴唇,好像在微笑似的。士兵手忙脚乱地蒙上他们的眼睛,用口袋套上他们的头,把他们捆在柱子上。
十二个持枪的步兵,迈着坚定的步子齐步走出队伍,离柱子八步远停了下来。皮埃尔转过脸去,不去看将要发生的事情。突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和轰轰隆隆的声音,皮埃尔觉得比最可怕的雷还要响,皮埃尔环视了一下。眼前是一团烟,那几个法国兵脸色苍白,两手哆嗦着在坑旁边做什么。又有两个被带出去。这两个人用同样的眼神看大家,只用眼睛默默地、枉然地寻求保护,显然不了解也不相信将要发生的事。他们不能相信,因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生命对他们有什么意义,所以他们不了解也不相信生命可以被人夺去。
皮埃尔不愿去看,又转过身去;又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可怕的爆炸声,随着响声他看见了烟,血,法国兵苍白、惊慌的面孔,那些法国兵哆嗦着双手彼此碰撞着又在柱子旁做什么。皮埃尔沉重地喘息着,向周围看看,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和皮埃尔的眼神相遇的眼神都同样地这样问。
在所有俄国人的脸上,在法国士兵和军官脸上,没有一个例外,他都看到和他内心所感受的同样的惊悸、恐怖和斗争。“这事究竟是谁干的呢?他们和我一样感到痛苦。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在皮埃尔心中闪了一下。
“步兵十八团,开步走!”有人喊了一声。在皮埃尔身旁的第五个人被带出去,——只带他一个。皮埃尔还不知道他已经得救了,他和其余的人不过是被带来陪绑的。他越来越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既不感到欢喜,也不感到宽慰。第五个是一个穿工作衫的工人。刚一碰着他,他就吓得向旁边一跳,抓住了皮埃尔(皮埃尔打了个寒噤,把他挣脱掉)。那个工人走不动了,被架着膀子拖着走,他喊叫着。一到柱子跟前,他突然不叫了。他好像忽然有所领悟似的。不知道他已经明白喊也无益呢,还是认为不会打死他,但是他在柱子旁站住了,等待着和别人一样蒙上眼睛,他也像一头被打伤的野兽,用发光的眼睛环顾四周。
皮埃尔再也不能使自己转过脸去闭眼不看了。这第五次的屠杀,使得他和整个那群人的好奇心和激动的心情达到极点。也和别人一样,这第五个似乎很平静:他掩上衣襟,用一只光脚搔搔另一只光脚。
给他蒙上眼睛,他整了整脑后勒得太紧的结子;然后,让他靠到血渍斑斑的柱子上,他往后倒了一下,他觉得站的姿势不舒服,调整一下,摆齐两脚,靠稳了。皮埃尔目不转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
应该发出口令了,随着口令应该响起八支枪的射击声了。但是,皮埃尔后来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哪怕极微弱的枪声。他只看见,不知为什么那个工人突然在绑他的绳子上坠了下来,身上有两处露出血来,绳子被身子坠得松散了,那个工人不自然地垂着头,屈着一条腿蹲坐着。皮埃尔跑到柱子跟前。没有人拦阻他。几张惊慌、苍白的脸在那个工人周围干着什么。一个留大胡子的法国老兵,在解开绳子的时候下巴颏直打哆嗦。尸体放倒了。士兵们笨手笨脚地慌忙把尸首拖到柱子后面,推到坑里。
显然,大家都确切地知道,那些人是罪犯,他们是在掩盖罪犯的痕迹。
皮埃尔往坑里瞧了一眼,他看见那个工人两膝贴近头朝上蜷着躺在那儿,一个肩膀比另一个高些,那个高一点的肩膀一上一下地抽搐着。但一锹一锹的土已经撒满了整个尸体。其中一个士兵愤怒地、凶狠地朝皮埃尔狂叫了一声,赶他回去。但是皮埃尔不明白他的意思,站在柱子旁不动,也再没有人撵他。
坑被填平后,发出了口令。皮埃尔被带回他原先的地方,站在柱子两旁的两排法国兵,作了一个半转弯,就迈着整齐的步子从柱子旁走过去。站在圈子中间的二十四个手持空枪的步兵,当连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跑回他们原来的位置。
皮埃尔这时茫然地望着那一对对跑出圈子的步兵。除了一个,全都归队了。留下来的那个年轻士兵,脸色死样的苍白,高筒帽子歪到脑后,枪拄在地上,还在他从那儿射击的坑对面站着。他像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几步,后退几步,以保持不致跌倒。一个年老的军士从队伍里跑出来,抓住那个年轻士兵的肩膀,把他拖到连队里。那群俄国人和法国人散开了。他们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