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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76)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这就是他们放火得到的教训。”一个法国人说。皮埃尔回头看了看说话的人,那是一个士兵,他想从刚才那件事情上找点可以自慰的东西,可是找不到。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走开了。

十二

行刑以后,皮埃尔被隔离开来,单独关在一座破烂、肮脏的小教堂里。

傍晚,看守的军士带着两名士兵走进教堂,向皮埃尔宣布,他被赦免了,现在就去战俘营。皮埃尔不明白对他说的什么,就站起来跟着士兵走了。广场的坡上有一些用烧焦的木板、圆木和薄板搭起来的棚子,皮埃尔被领进其中的一间。在黑暗中,有二十个各式各样的人把皮埃尔围了起来。皮埃尔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来干什么,想要他干什么。他听见他们对他说话,但得不出任何结论和判断: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也不看是谁问他,人们是否了解他的回答。他看别人的面孔和身子,全都同样的没有意义。

皮埃尔自从看见由一些不愿做那种事的人们进行的那场屠杀以后,他心中那副赖以支持一切、而且一切靠它才有生气的弹簧,突然被扭断了,于是一切都变成毫无意义的废物。在他心目中,虽然他还不十分清楚,但那种对美好的世界、对人类的和自己的灵魂,以及对上帝的信仰,全都破灭了。这种心境先前皮埃尔也体验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这类怀疑先前皮埃尔也有过,但那类怀疑是来自他本人的罪过。皮埃尔当时在内心深处觉得,摆脱那种失望和怀疑的办法,要求诸自我。但是现在他觉得,他眼看着整个世界都垮了,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废墟。他觉得,再恢复对人生的信仰,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黑暗中有些人站在他周围:他身上一定有什么使他们觉得有趣的东西。人们对他讲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然后带他到什么地方去,最后来到一间棚子的角落,他身旁的人们有说有笑。

“我说,伙计们……就是那个亲王(特别加重‘那个’字眼)……”对面角落里有一个声音说。

皮埃尔一动不动地靠墙坐在一堆干草上,默不作声,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他一闭上眼,他面前就出现那个工人可怕的脸(特别是脸上纯朴的神情),还有那些身不由己的刽子手由于内心的不安更显得可怕的脸。他于是又睁开眼,在黑暗中茫然地望着四周。

有一个小个子躬着身子坐在他旁边,皮埃尔开始觉出他在旁边,是由于他一动弹就有一股强烈的汗味。这个人在黑暗中摆弄他的脚,虽然皮埃尔看不见他的脸,他却感觉这个人不住地端详他。在黑暗中习惯了一会儿,皮埃尔才明白这个人是在脱靴子。他的动作、姿势引起皮埃尔的注意。

他解开一只脚上的绳子,细心地把绳子缠好,立刻又解另一只脚上的绳子,一面不住地端详皮埃尔。一只手把绳子挂上,另一只手已经在另一只脚上解绳子。他的动作不停地一个接着一个:他细心地脱掉靴子,把它挂在头上边的橛子上,掏出一把小刀,割掉一点什么,把小刀合起来,放到枕头下面,然后坐得舒服些,两手抱着膝盖,两眼紧盯着皮埃尔。从这些熟练的动作上,从他在这个角落放得井井有条的东西上,甚至从这个人身上发出的气味上,使皮埃尔有一种愉快的、令人安心和从容不迫的感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皮埃尔。

“老爷子,您不少吃苦吧?是吗?”那个小个子忽然说。他那悦耳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和纯朴,皮埃尔想回答,但是他的下巴颏颤抖了,他觉得眼泪涌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小个子不让皮埃尔受窘,就用那同样愉快的声音说下去。

“唉,朋友,别难过,”他用俄国乡下老太婆的口吻,柔和、悦耳、亲切地说,“别难过,朋友:忍受一时,长命百岁!这是实话,亲爱的朋友。我们待在这儿,谢天谢地,没人欺负我们。人有好的,也有坏的。”他说,他一面说话,一面麻利地把身子弯到膝盖,站起来,咳嗽着到别处去了。

“嘿,好小子,你来啦!”皮埃尔听见棚子尽头响起那同样亲切的声音,“你这个小坏蛋来了,还记得我!好啦,好啦,行啦。”那个士兵推开向他扑来的小狗,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个破布包,里面包着什么东西。

“喂,吃点吧,老爷子,”他说,又恢复到先前的恭敬的腔调,打开包,递给皮埃尔几个烧土豆,“晌午我们喝稀汤来着。烧土豆可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