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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45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娜塔莎,你睡在中间。”索尼娅说。

“我就睡在这儿。”娜塔莎说。“您也躺下吧。”她不高兴地又说。然后她把脸埋到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太太和索尼娅急忙脱了衣服,也躺下了。屋里只有一盏圣像下的小灯。但是院子被两俄里外小梅季希村的火光照得通亮,斜对面街上一家曾被马蒙诺夫哥萨克砸过的小酒馆里,传来夜间的喧闹声,同时传来那个副官不停息的呻吟声。

娜塔莎倾听室内外的响声,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起初她听见母亲的祈祷声和叹息声,她的床发出的轧轧声,耳熟的肖斯太太发出的呼呼的打呼声,索尼娅细微的呼吸声。然后,伯爵夫人呼唤娜塔莎。娜塔莎没有回答。

“好像睡着了,妈妈。”索尼娅小声答道。停了一会儿,伯爵夫人又叫了一声,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她了。

不大会儿,娜塔莎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娜塔莎一动不动,虽然她那只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小小的赤脚在光光的地板上已经冻得冰凉。

蟋蟀好像庆祝它战胜了一切,在墙缝里地歌唱。远处的雄鸡在啼叫,附近的在响应。酒馆的喊叫声停止了,只有副官的呻吟声还听得见。娜塔莎坐了起来。

“索尼娅,你睡着了吗?妈妈?”她小声说。没有人回答。娜塔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画了十字,在又脏又凉的地板上悄悄迈开她那瘦长的、富于弹性的光脚板。地板吱吱地响了一声。她快速地挪动脚步,像猫似的跑了几步就抓住了冰凉的门环。

她觉得,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有节奏地敲打着小屋的四壁:这是她那颗由于惊慌、恐惧和爱情而紧紧收缩着的、破碎的心在跳动。

她打开门,迈过门槛,在过厅又湿又冷的地上走过去。周围的冷空气使她感到神清气爽。她一只赤脚碰到一个睡觉的人,她跨过他,推开安德烈公爵躺在那儿的小屋。那间小屋漆黑。在后面角落里,在床旁(床上躺着一个人)条凳上点着一支结着一个大烛花的脂油蜡烛。

从早晨一听说安德烈公爵受伤并且他就在这里,娜塔莎就决定她应当看看他。她不知道为什么应当这样做,但是她知道这次会见一定很痛苦,而这更促使她决心非见他不可。

一整天她心中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夜里去看他。但是,当这一刻现在已经到来的时候,她忽然又怕看见他,他伤成什么样子?他还剩下什么?他是不是也像那个不断呻吟的副官一样?是的,他完全是那个样子。在她的想象中,他就是那可怕呻吟的化身。她看见角落里有一件模糊的东西,她把他在被子里屈起的膝盖当做他的肩头,她好像看见一个可怕的身体,吓得她站住不动了。但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她走向前去。她悄悄迈了一步,又迈一步,于是走到堆满东西的屋子中间。在这间小屋圣像下面的长凳上,躺着另外一个人(这是季莫欣),地上还躺着两个什么人(这是医生和侍仆)。

那个侍仆欠起身,咕哝了一句。季莫欣由于腿上受伤痛得不能入睡,他睁大眼睛望着这个穿白衬衫和短上衣、戴着睡帽的奇怪的女精灵。睡意矇眬的侍仆吃惊地说了一声:“您有什么事?来干什么?”这使娜塔莎更快地向那个躺在墙角的东西走去。不管那个身体多么不像人的样子,她还是应当看看他。她从侍仆身边走过去:烛花掉下来,她清楚地看见躺在那儿的安德烈公爵,两只胳膊放在被子外面,他仍然像她过去一向见到的那个样子。

他仍然像他一向的样子;但是他那发烧的面色,狂喜地注视着她的发光的眼睛,特别是那露在翻领衬衫外面的孩子般细嫩的脖颈,给他增添了一种独特的、天真的、孩子般的神情。她走到他面前,用迅速、柔韧的、年轻人的动作跪了下来。

他露出笑容,向她伸出手来。

三十二

安德烈公爵自从在波罗金诺战场救护站清醒过来以后,已经过了七天了。他在这期间经常昏迷不醒。发高烧和受伤的肠子发炎,据随行的医生说,这对他是致命的。但是在第七天,他蛮有兴致地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点茶,医生发现他的烧退了一些。安德烈公爵在次日早晨恢复了知觉。离开莫斯科的第一夜相当暖和,安德烈公爵就留在马车里过夜;但是在梅季希村,伤者亲自要求把他抬出马车,并且要喝茶。移他到农舍时,他疼得大声呻吟,又失去了知觉。把他放在行军床上后,他长久地闭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后来他睁开眼睛,低声说:“茶呢?”他对生活细节的记忆力使医生吃惊。医生摸了摸脉,使他惊奇而且不高兴的是,脉搏比较正常。医生之所以不高兴,因为凭他自己的经验,他不可能活下去的,即使现在不死,那也不过带着更大的痛苦过些时候就会死去。和安德烈公爵一同运送的还有同团的红鼻子少校季莫欣,他也是在波罗金诺战役受了腿伤后,在莫斯科和安德烈公爵会合的。跟随他们的有医生、公爵的侍仆、他的车夫和两名勤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