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亲爱的朋友,这都是命运的安排。谁能料到我会在波拿巴(我们都这样称呼他)部下当一名士兵和一名骑兵上尉。然而我和他现在都在莫斯科,”他用准备讲一个长故事的忧郁而徐缓的腔调继续说,“我告诉您,亲爱的,我们的姓氏是法国最古老的一个姓氏。”
于是,上尉以他那法国人轻率而天真的坦率态度对皮埃尔讲他祖先的历史,讲他的童年、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讲他的亲戚、财产和家庭的一切事情。“我可怜的母亲”,当然,在他讲述的故事中扮演一个主要角色。
“但这一切只是人生的序幕,人生实质的东西是爱情。爱情!皮埃尔先生,您说对不对?”他兴致勃勃地说,“再来一杯。”
皮埃尔又干了一杯,给自己斟上第三杯。
“!女人,女人!”上尉用泛起油光的眼睛望着皮埃尔,开始讲爱情,讲他的恋爱故事。他的恋爱故事很多很多,只要看看这个军官得意、漂亮的面孔,看看他讲到女人时那份兴高采烈的劲儿,你就很容易相信他的话。虽然朗巴的恋爱故事都带有淫秽的性质,而在法国人看来,只有那种爱情才具有魅力和诗意,但是上尉在讲故事时是那么由衷地确信,只有他尝到并且懂得爱情的魅力,而且在描绘女人时是那么撩人,皮埃尔不由得好奇地听下去。
显然,那个法国人所向往的爱情,既不是那种低级、一般的爱情,这种爱情,皮埃尔在他的妻子身上曾尝到过,也不是被皮埃尔夸大了的罗曼蒂克的爱情,就像皮埃尔对娜塔莎的那种爱情,(这两种爱情,朗巴都瞧不起:头一种是马车夫的爱情,另一种是傻瓜的爱情;)这个法国人所崇拜的爱情,主要是和女人发生一些不正常的关系,以及给感官以最大享受的各种畸形结合的杂烩。
譬如,上尉讲了一桩他的动人的爱情故事,他爱上一个迷人的三十五岁的侯爵夫人,同时又爱上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儿,一个非常可爱、天真、十七岁的小姑娘。母女之间互相谦让的结果,母亲作了自我牺牲,把女儿让给自己的情人做妻子,虽然这是一段久已过去的往事,但至今回忆起来仍使他激动。然后他又讲了一段故事——丈夫当了情夫的角色,而他(情夫)当了丈夫的角色,又讲了几段德国趣闻,那地方管避难所叫Unterkunft,那地方做丈夫的都吃白菜汤,少女们头发都太黄。
最后,他讲了一段记忆犹新的最近在波兰的奇遇,他眉飞色舞、满脸通红说,他救了一个波兰人(在上尉的故事中老有救命的事),那个波兰人把他那迷人的妻子(在气质上是巴黎女人)托付他照管,而他本人到法国军队服务去了。上尉是幸福的,那个迷人的波兰女人要跟他逃跑;但是,上尉宽大为怀,把妻子还给了丈夫,并且对他说:“我救了您的性命,也救了您的名誉!”上尉重复了这句话后,擦了擦眼睛,抖了一下,仿佛要抖掉回忆这段动人的故事时满怀的温情。
皮埃尔听上尉讲故事,就像在深夜喝了几杯酒之后常有的情形,他注意上尉所讲的一切,了解一切,同时也注意自己心中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的一连串回忆。当他听这些爱情故事时,出乎意料地突然回忆起他自己对娜塔莎的爱情,一一回想这桩爱情的每幅画面,在心里和朗巴的故事作比较。皮埃尔一面倾听爱情和义务的矛盾,一面历历在目地想起上次在苏哈列夫塔楼旁和他的恋爱对象相遇的最细微的情节。那次见面当时对他并没发生什么影响;他甚至连一次也没回想它。但是现在他觉得,那次见面有一种非常重要的、诗意的东西。
“彼得·基里雷奇,到这儿来,我已经认出您了。”他现在仿佛听到她说的话,看见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帽和帽子下露出的一绺头发……他觉得这一切含有一种动人的、令人怜爱的东西。
上尉讲完迷人的波兰女人的故事,问皮埃尔有没有那种为爱情而牺牲自己和嫉妒合法丈夫的感情。
经他这一问,皮埃尔抬起头来,觉得有必要倾诉一下自己满怀的思绪。他开始诉说,他对女人的爱情跟他略有不同。他说他一生过去和现在只爱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不会属于他。
“你这人真是!”上尉说。
然后,皮埃尔说,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爱这个女人;但是不敢想望她,因为她太年轻,而他是一个没有名望的私生子。后来,当他有了名望和财产的时候,他不敢想望她,因为他太爱她了,把她看得太高了,高出世上的一切,不用说,更高出他本人。皮埃尔讲到这里,问上尉懂不懂他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