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管我。这是没有的事!”她怒冲冲地对他嚷道。医生想阻拦她。她推开他,向门里跑去。“为什么这些人大惊失色地阻拦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她推开门,在这本来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白天的亮光使她不禁毛骨悚然。屋里有几个妇女和一个保姆。她们都从床前给她让路。公爵仍然躺在那张床上;但是他那安静的面孔上的严厉表情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槛上停住不动了。
“不,他没有死,这不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自言自语,走到他跟前,克服那揪紧了她的心的恐惧,把嘴唇贴近他的面颊。但是她随即躲开他。一霎时她对他满怀的柔顺感情消失了,换成对她面前的一切恐惧的感觉。“没有了,再没有他了!他不在了,而在这儿,在他生前所在的地方,有一种陌生的、敌意的东西,有一种令人畏惧、战栗和反感的神秘的东西……”玛丽亚公爵小姐两手捂着脸,倒在医生搀扶着她的手臂上。
妇女们当着吉洪和医生在场洗涤那个曾经是活着的他,为了使张开的嘴不致变硬,用手巾扎着头,叉开的两腿也用手巾绑了起来。然后她们给他穿上佩戴勋章的军服,把又小又干的尸体放到桌上。天知道她们之中有谁和在什么时候曾操持过这种事情,但是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入夜,棺木周围点着蜡烛,棺材罩了起来,地上撒上璎珞松枝,在僵死干瘪的头颅下面放着印刷体的祷文,助祭坐在墙角读赞美诗。
像一群马向一匹死马冲过去,拥挤在一起,打着响鼻一样,一些陌生人和自家人——首席贵族、村长、妇女们,都在客厅里棺材周围拥挤着,瞪着吃惊的眼睛,画十字,鞠躬,吻老公爵又冷又硬的手。
九
博古恰罗沃在安德烈公爵没有来住之前,是一处主人从来不到的庄园,博古恰罗沃的农民有着与童山的农民完全不同的个性。他们在口音、衣着、习俗和童山的农民都有所不同。他们被称为草原居民。他们到童山帮助收割或在挖池塘和沟渠时,老公爵总是夸奖他们能吃苦耐劳,但是不喜欢他们那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
前不久安德烈公爵在博古恰罗沃短期的居住以及他所创建的一些设施——医院、学校和减轻代役租,等等,对于改变他们的风俗并没起什么作用,而且相反,更加强了老公爵称之为野性难驯的特点。在他们中间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含含糊糊的谣言,时而说要把他们都编入哥萨克,时而说要他们改信新的宗教,时而说沙皇颁布了什么告示,时而议论一七九七年对保罗·彼得罗维奇的宣誓(他们说当时已经赐给自由,可是被地主取消了),时而又提起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在七年后重新复位后,那时一切都很自由,很简单,没有什么麻烦的了。关于战争和波拿巴,以及他的入侵的传闻,在他们头脑中,跟基督的敌人、世界末日和绝对的自由等模糊的观念混在一起。
博古恰罗沃郊区所有的大村庄,都是属于官方和收代役租的地主的。很少有地主在这一带地方常住,家奴和识字的农奴也极少,在这一带农民的生活中,那种俄罗斯人民生活的神秘潜流比其他地方来得明显而且强烈,当代人对这些潜流的原因和意义无法解释。二十年前这个地方的农民曾发生过一次向某些温暖的河流迁移的运动,就是这些潜流中的一个表现。成百上千的农民,其中也有博古恰罗沃的农民,忽然卖掉牲口,带着家眷向东南进发。就像一群鸟飞向海外某个地方一样,这些人带着老婆孩子向着他们之中谁也没去过的东南方向奔流。他们成帮结队地出发,一个个地赎身,逃跑,或坐车,或步行,朝着温暖的河流走去。很多人受到了惩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很多人在途中冻死,饿死,很多人自动转了回来,这场运动就像它的开始一样,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显然的原因,就自然而然地平静下去了。但是这股暗流在这帮人中间并没有停止,而且在积聚着新的力量,当它爆发时也是那么奇怪,突如其来,而且也是那么简单,自然,有力。现在一八一二年,跟这帮人接近的人看得出,这股暗流正在加紧酝酿,离爆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阿尔帕特奇是在老公爵临终前不久来到博古恰罗沃的,他看出,在这些人中间有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跟童山方圆六十里的情况相反,那儿所有的农民都去逃难(放弃自己的村庄,任凭哥萨克蹂躏),而在博古恰罗沃周围草原地带,听说农民跟法国人发生了联系,他们收到一些在他们之间散发的传单,大家都留下来不动。他从心腹的家奴得知,前几天赶官家大车的农民卡尔普(此人在村公社很有势力)带回一个消息,说哥萨克对居民逃亡的村子都洗劫一空,但是法国人却秋毫无犯。他们知道还有一个农民昨天从法军占领的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一张法国将军的布告,布告上说他们不会加害居民,只要他们留在原处不动,不论取什么东西,都照价付钱。为了证明这一点,这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带回预付干草钱一百卢布钞票(他不知道那都是些假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