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整夜都在叫你……”他说。
“要是我知道……”她含着泪说,“我不敢进来。”
他握着她的手。
“你没有睡吗?”
“我没有睡。”玛丽亚公爵小姐否定地摇摇头说,她不自觉地顺从父亲,她也像他那样,说话时极力打手势,好像舌头也不听使唤。
“亲爱的……”也许是说:“好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清楚;从他的眼神表情来看,大概是说了一个温柔的、亲切的词儿,这是他从来没有说过的。“为什么不进来呢?”
“可是我愿意,愿意他死!”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他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女儿,好孩子……为了一切,为了一切,谢谢……原谅……谢谢,原谅……谢谢!……”泪水从他眼睛里流出来。“去叫安德留沙。”他突然说,一说出这个要求,他脸上就露出孩子似的胆怯和不信任的神情。仿佛他自己也知道他这个要求是没有意义的。至少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是这样。
“我接到他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
他带着惊奇和胆怯的神情望着她。
“他在哪儿?”
“他在军队里,爸爸,在斯摩棱斯克。”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然后,仿佛在回答自己的疑问,并且证明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一切都记起来了,肯定地点点头,睁开了眼睛。
“是啊,”他说,声音清晰而低沉,“俄国完了!他们把俄国给毁了!”他又闭上眼睛,流出了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忍不住了,望着他的脸,也哭起来。
他又闭上眼睛,停止了哭泣。他对着眼睛做了个手势;吉洪懂得他的意思,给他擦了擦眼泪。
然后他睁开眼睛,又说了一阵谁也听不懂的话,最后只有吉洪一个人懂得,转达了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按照他刚才说话的心情琢磨他的话的意思。她猜想他时而说俄国,时而说安德烈公爵,时而说她,时而说孙子,时而说他的死。但是她猜不出他是用什么词句表达的。
“穿上你那件白衣裳,我喜欢那件白衣裳。”他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懂了这句话,她哭的声音更高了,医生搀起她的手,把她从屋里领到阳台上,劝她要镇静,去料理一下动身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公爵后,他又说起儿子,说起战争,说起皇帝,气愤地牵动着眼眉,提高了喑哑的声音,他又发作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中风。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凉台上站着。天晴了,阳光照耀,天气热起来。她除了对父亲的爱,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觉得,她觉得,在此刻之前,她从来没有这样爱过父亲。她跑到花园里,沿着安德烈公爵新栽的菩提树小道向下面的池塘跑去。
“是的……我……我……我。我盼望他死。是的,我盼望快点结束……我盼望安静……将来我会怎么样呢?当他不在的时候,我还有什么安静可言。”她在花园里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念叨着,两手按住胸口,她抽搐着,马上就要嚎啕大哭起来了。她沿着花园兜了一个圈子,又来到住宅前面,她看见迎面走来的布里安小姐(她留在博古恰罗沃不愿离开)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县的首席贵族,他是亲自来告诉公爵小姐必须赶快离开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他说话,但不理解他说什么;她把他领到家里,请他用早点,陪他坐下。然后,她向首席贵族道歉,就向老公爵的房门走去。医生带着惊慌的面色出来对她说,不能进去。
“走吧,公爵小姐,走吧,走吧!”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回到花园里,在假山下池塘边谁也看不见的草坪上坐下。她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忽然有一个女人沿着小径跑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她。她站起来,看见她的女仆杜尼亚莎[7],显然她是跑来找她的,那女仆仿佛被小姐的神色吓了一跳,忽然站住了。
“公爵小姐,请您……公爵……”杜尼亚莎断断续续说。
“我马上就去,就去。”公爵小姐连忙说,不让杜尼亚莎说完她要说的话,极力不看杜尼亚莎,往家里跑去。
“公爵小姐,上帝的旨意来了,您应当做好一切的准备。”首席贵族在门口迎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