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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355)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并不像安德烈公爵所想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到莫斯科,也没有避开危险。

自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后,老公爵突然如梦初醒。他命令召集各乡民兵,把他们武装起来,并且给总司令写信,通知总司令他决定留下来保卫童山,直到最后关头,至于总司令是否设法保卫童山(俄国最老的将军之一可能在童山被俘或者被打死),请总司令自行裁夺,同时向家里的人宣布,他不离开童山。

公爵自己留在童山,但是他指示把公爵小姐和德萨尔带着小公爵送到博古恰罗沃,再从那里到莫斯科。公爵小姐对父亲一反他平日的消沉状态,日以继夜地疯狂地活动,感到吃惊,她不能撇下他一个人不管,平生第一次对他表示了不服从。她拒绝动身,公爵对她大发雷霆。他把一向对她说的不公平的话全发泄出来。他尽力加罪于她,说她折磨他,唆使儿子和他吵架,对他怀有卑劣的猜疑,她一生的任务就是毒害他的生活,于是他把她赶出书房,对她说,如果她不走,他也无所谓。他说,他根本不要知道她的存在,但预先警告她,她千万不要在他跟前露面。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担心相反,老公爵没有命令她非走不可,只是说不要让他看见她,这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大喜过望。她知道,这证明她留下来不走在他内心深处是高兴的。

尼古卢什卡走后的第二天,老公爵一早全副披挂去见总司令。四轮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公爵小姐看见他身穿制服,佩戴着全部勋章,从家里出来,到花园里去检阅武装起来的农奴和家奴。玛丽亚公爵小姐靠窗坐着,谛听他从花园里发出的声音。忽然从林荫道跑出几个大惊失色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跑出门外,穿过花径,跑到林荫道上。迎面走来一大群民兵和家奴,在人群中间有几个人拖着身穿制服、佩戴勋章的小老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他跑过去,透过林荫道的菩提树荫影投下来的摇曳不定的阳光碎点,看不清老人的面孔发生了什么变化。有一样她是看见的,那就是他脸上先前那种严厉果断的表情,换了一副怯弱和屈服的表情。他看见女儿后,动了动无力的嘴唇,发出呼呼噜噜的喉音。没法了解他要说什么。人们架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书房,安放在他近来害怕的那个沙发上。

请来的医生当天夜里给他放了血,声称公爵右半身中风瘫痪。

留在童山越来越危险了,公爵中风的第二天,举家迁到博古恰罗沃。医生也跟了去。

他们到博古恰罗沃时,德萨尔带着小公爵已经到莫斯科去了。

瘫痪的老公爵在博古恰罗沃安德烈公爵新建的房子里躺了三个星期,病情没有变化,不好也不坏。老公爵不省人事;他像一具变了形的死尸躺在那儿。他不断地嘟噜着什么,抽动着眉毛和嘴唇,无法知道他是否明白他周围的一切。有一点是确切知道的,那就是他很痛苦,很想还说点什么。但是谁也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这也许是半疯状态的病人在发脾气,也许是对国家大事或者家事想说点什么。

医生说,他那不安的状态并不意味着什么,那不过是生理上的原因;但是公爵小姐却不以为然,因为她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就更加不安,这肯定了她的想法,她认为他是想对她说点什么。他显然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很痛苦。

治愈的希望是没有的。迁移他也不可能。要是死在迁移的途中,那可怎么办?“是不是完结了更好些,干脆完结!”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这样想。她日以继夜、几乎废寝忘食地守护他,说来可怕,她日夜看护他,不是希望找到病情好转的迹象,而是希望找到结局临近的迹象。

公爵小姐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情,尽管她觉得很怪,但是她内心确有这种感情。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可怕的是,自从父亲生病以后(甚至可能更早,也许在她和父亲相处时,就有所期待),那所有在她内心潜伏着的、被遗忘了的个人心愿和希望,在她心中苏醒了。多少年来都没有在头脑里出现过的念头——关于永远不会有畏惧父亲的自由生活,甚至关于爱情和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如此等等的念头,像魔鬼的诱惑似的在她的想象里不停地徘徊。有一个问题,不管怎样驱逐它,在她头脑中总是挥之不去,那就是在现时,也就是在办完后事以后,她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这是魔鬼的诱惑,玛丽亚公爵小姐是知道的。她知道,唯一对付它的武器是祈祷,于是她试着祷告。她摆出祈祷的姿势,望着圣像,念祷词,但是她祈祷不下去。她觉得她现在是在另一个世界——俗世的、操劳的和充满了自由活动的、与她先前禁锢其中而且在其中最好的安慰就是祈祷的那种精神世界完全相反的世界。她无法祈祷,也哭不出来,因为俗世的思虑包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