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战争与和平(344)

战争与和平(34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傍晚,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被公爵派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这儿来取忘在客厅里的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给了他。虽然这对她是不愉快的,但是她还是向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询问她父亲在做什么。

“总是忙,”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说,带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面色发白的既恭敬又讥讽的微笑,“对那幢新房子很不放心,读了一会儿书,现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压低声音说,“准是伏在案上写遗嘱呢。”(近来公爵喜爱的工作之一是整理一些死后留传后世的文件,他称这些文件为遗嘱。)

“要把阿尔帕特奇派往斯摩棱斯克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当然啦,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当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拿着信回到书房的时候,公爵正坐在打开的公事桌前面,戴着眼镜和眼罩,烛台上也罩着灯罩,把拿着文件的手伸得远远的,摆出一副颇为庄严的姿势在读文件(他称之为意见书),这些文件在他死后将呈给皇帝御览。

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进去时,他由于回忆他当初怎样写这些现在读着的文件而两眼含泪。他从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手中接过信来,揣到衣袋里,放好文件,然后把等了很久的阿尔帕特奇叫来。

他有一张小纸条写着他在斯摩棱斯克要办的事,他在门旁等候着的阿尔帕特奇面前,在室内一面踱步,一面发出命令。

“第一件,信笺,听着,要八帖,就照这个样品;金边的……一定要照这个样子;火漆,封蜡——按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开的单子。”

他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为了看备忘小本。

“然后把有关证书的信当面交给总督。”

然后要买新房子的门闩,一定要照公爵亲自设计的式样。再就是订制一个盛放遗嘱的硬纸匣。

对阿尔帕特奇做指示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公爵仍然没有把他放走。他坐下沉思,闭目打盹。阿尔帕特奇动弹了一下。

“行了,去吧,去吧;有事再叫你。”

阿尔帕特奇出去了。公爵又到公事桌前,向它望了一眼,抚摩了一下他的公文,然后又关上,在桌旁坐下给总督写信。

他封好信站起来,已经很晚了。他想睡觉,但是他知道他睡不着,一上床,一些最坏的想法就会涌上心头。他叫来吉洪,同他一起到各个房间察看,以便吩咐他今晚在哪儿安放床铺。他走来走去,审视每个角落。

他觉得到处都不好,最糟的是书房里那张他睡惯了的沙发。他觉得那张沙发可怕,大概是因为他睡在那上面曾经有过痛苦的思绪。什么地方都不好,但是休息室里钢琴后面那个角落还差强人意:他从来还没有在那儿睡过。

吉洪同一个仆人搬来一张床,开始铺起来。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公爵怒斥道,他亲自把床挪得远离墙角四分之一,然后又挪近一些。

“终于把事办完了,现在该休息了。”公爵想道,于是他叫吉洪给他脱衣裳。

由于脱上衣和裤子太吃力,公爵烦恼地皱着眉头,脱了衣裳,他沉重地往床上一坐,轻蔑地瞅着他那焦黄干瘦的腿,仿佛若有所思。他不是在沉思,而是拖延把两条腿费劲抬起来挪到床上的时间。“唉哟,多么艰难啊!唉哟,快点结束这些苦事吧,主呵!您放我回去吧!”他想。他抿紧嘴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躺了下来。但是他一躺下,整个床就忽然在他身下均匀地荡来荡去,仿佛在沉重地喘气和冲撞。几乎每晚都是如此。他睁开刚闭上的眼睛。

“不得安宁,该死的!”他怒气冲冲地不知斥责谁,“是的,是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非常重要,我留待夜里上了床才办的。门闩?不是,这个我已经交待过了。不对,有那么一件事,仿佛是在客厅里提到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撒了个什么谎。德萨尔——这个傻瓜,好像说过什么来着。衣袋里有件东西——我不记得了。”

“季什卡[2]!吃饭的时候讲什么来着?”

“讲米哈伊尔公爵……”

“住嘴,住嘴。”公爵用手拍桌子,“对了,我想起了,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念过。德萨尔仿佛说过维捷布斯克。现在我来念。”

他吩咐把信从衣袋里取出来,把那张放着一杯柠檬水和螺旋形的蜡烛的小茶几挪近床边,他戴上眼镜,开始读起来。只有在夜深人静,在绿灯罩下,凑近暗淡的灯光读信,他才第一次恍然悟出信里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