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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271)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有一天,在莫斯科,当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她觉得父亲有意在她跟前这样做),老公爵吻布里安小姐的手,而且把她拉到怀里,搂着她亲热一番。玛丽亚公爵小姐忽然面红耳赤,从屋里跑了出去。几分钟后,布里安小姐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这里来,她微笑着,用她那甜蜜的声音讲述什么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赶快擦干眼泪,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布里安面前,看来连她自己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她气急败坏,向法国女人大叫大嚷起来:

“卑鄙,下流,不是人,乘人之危……”她说不下去了。“滚出我的房去。”她喊道,接着大哭起来。

第二天,公爵跟女儿一句话不说;但是她注意到,午饭时,他吩咐先给布里安小姐上菜。饭后,当仆人照老习惯又先给公爵小姐递咖啡的时候,公爵忽然勃然大怒,举起拐杖向菲利普掷过去,立刻命令送他去当兵。

“不听话……我说过两遍了!就是不听!全家以她为首,她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公爵喊道。“如果你胆敢再一次,”他在盛怒之下第一次对玛丽亚公爵小姐喊道,“像昨天那样在她面前放肆,我要叫你知道谁是家中的主人。滚开!我不愿看见你;向她道歉!”

玛丽亚公爵小姐向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4]道了歉,替自己也替向她求情的仆人菲利普,向父亲也道了歉。

在这样的时刻,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充满一种因牺牲而骄傲的感情。忽然间,在这样的时刻,她亲眼看见她所谴责的父亲不是在找眼镜,在眼镜旁边摸索,可就是看不见,就是对刚发生的事情转眼就忘,再不然就是举起他那无力的腿不稳地迈了一步,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看见他的衰弱,再不然,那就更糟了,在饭桌上,在没有客人激发他的时候,他忽然打起盹来,餐巾掉下来,颤颤巍巍的脑袋垂到盘子上。“他老了,不中用了,而我却胆敢说他的闲话!”在这样的时刻,她常常带着憎恶自己的心情想。

一八一一年,在莫斯科住着一位很快就红极一时的法国医生,他身材高大,仪容俊美,像法国人那样和蔼可亲,莫斯科人人都说他是一个医术超群的大夫——此人姓梅蒂维埃。他在上流社会家庭中走动,人们都不把他当作医生,而当作平等身份的人接待。

一向嘲笑医学的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近来接受布里安小姐的劝告,请这位大夫到家里来,并且和他熟惯起来。梅蒂维埃每星期到公爵那儿去一两次。

公爵的命名日——圣尼古拉节,全莫斯科都来向他致敬,但是他吩咐不接待任何人,只请少数几个人吃饭,他把这几个人的名单交给玛丽亚公爵小姐。

一早就来祝贺的梅蒂维埃,认为当医生的理应不守纪律,他这样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于是就去见公爵。可是命名日那天早晨,老公爵心情极坏。整个早晨他在家中走来走去,找每个人的碴儿,装作不懂得别人对他说的话,别人也不懂得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深知每当他忧心忡忡、念念有词地唠叨,最后总要爆发一场狂怒,整个早晨,她就像在一支扳开枪机的实弹枪前面,等待那不可避免的射击。在医生没来之前,早晨平安地过去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医生让进去之后,就拿一本书坐在客厅门旁,以便听得见书房里发生的事情。

先是听见梅蒂维埃的声音,然后是父亲的声音,然后是两个声音一齐说,门忽然敞开了,门口出现了惊慌失措的梅蒂维埃俊美的身影和他那垂到额前的黑发,接着出现公爵的身影,他头戴睡帽,身穿睡衣,气得脸变了形,两眼的瞳人向下垂。

“你不懂?”公爵喊道,“我懂!法国间谍!波拿巴的奴才,奸细,滚出我的家门——滚,我说!”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梅蒂维埃耸了耸肩膀,走到布里安小姐面前,她是闻声从邻室跑来的。

“公爵身体不大好——胆囊病,脑充血。不要慌,明天我再来。”梅蒂维埃说,他把指头放到嘴唇上,匆匆地走了。

只听门里传出穿拖鞋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奸细,叛徒,到处是叛徒!在我的家里连一分钟的安宁都没有!”

梅蒂维埃走后,老公爵把女儿叫来,于是他那满腔怒火一古脑向她身上发泄。他说她不该把一个奸细放进来。他不是已经吩咐过,叫她开一张单子,不在名单上的人不要放进来吗?为什么放这个坏蛋进来!她是祸首。他说,和她相处,他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不能安安静静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