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近来很少去罗斯托夫家,她好像特别拿起架子来了,她一谈起儿子的好处和他那光辉的前程,就眉飞色舞,感激不尽。罗斯托夫来到彼得堡后,鲍里斯就去拜望他们。
他去他们那里,内心不无激动。对于娜塔莎的回忆,是鲍里斯最富有诗意的回忆。但是,他拿定主意要在这次拜访中让她和她的双亲明确无误地感觉到,他和娜塔莎儿童时代的关系,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都不可能是一种约束。凭着他和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的亲密关系,他在社交界地位辉煌,又凭着一位完全信任他的重要人物的保护,他在军界也是地位显赫,他已经胸有成竹:要与彼得堡最富有的姑娘结婚,实现这个计划完全不成问题。当鲍里斯走进罗斯托夫家的客厅的时候,娜塔莎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一听说他来了,脸就绯红了,她几乎是跑着进了客厅,她那过分亲切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
鲍里斯记忆中的娜塔莎,还是四年前他所看到的那个样子:身穿短短的连衣裙,发绺下面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孩子气的大笑,所以,当一个完全不同的娜塔莎进来的时候,他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表情。这种表情使娜塔莎很高兴。
“怎么,还认得你那小朋友——淘气鬼吗?”老伯爵夫人说。鲍里斯吻了吻娜塔莎的手,他说,她变得使他吃惊。
“您漂亮起来了!”
“那还用说!”娜塔莎含笑的眼神这样回答。
“爸爸见老吧?”她问。娜塔莎坐下来,不参加鲍里斯和伯爵夫人的谈话,她静静地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她童年时代的追求者。他感到执著而亲热的目光的压力,时而望她一眼。
鲍里斯的制服、马刺、领带、发式——所有这一切都是最时兴的,而且是非常体面的。娜塔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在伯爵夫人近旁微微侧着身子坐在扶手椅里,用右手整理紧套在左手上的最洁净的手套,特别文雅地抿着嘴,谈论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娱乐,用温和的嘲弄口吻回忆莫斯科的陈年旧事和莫斯科的熟人。娜塔莎觉得,他在谈所谓最高级贵族的时候,提到他曾经参加某大使的舞会,以及赴NN.和SS.的邀请,都不是没有用意的。
娜塔莎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蹙眉看他。这个眼神越来越使鲍里斯不安和窘迫。他更加频繁地转脸看娜塔莎和中断谈话。他坐了不到十分钟,就站起来告辞了。望着他的,依然是从前那双好奇的、挑逗的、微含讥笑的眼睛。在这第一次拜访之后,鲍里斯对自己说,娜塔莎仍然像从前一样令他神往,可是他不应当做感情的奴隶,因为跟这么一个几乎没有财产的姑娘结婚,就会毁掉自己的前程,而如果目的不在结婚而恢复从前的关系,那是卑劣的行为。鲍里斯决心避免跟娜塔莎见面,可是,虽然下了这个决心,过了几天他又去了,并且渐渐地去得更勤了,整天地在罗斯托夫家里度过。他觉得他必须向娜塔莎解释一番,告诉她过去的事应当忘记,不管怎么说……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他没有财产,他们永远不会把她嫁给他的。但是他总也没有做成,不好意思张口作这样的解释。他一天天地越来越陷得难以自拔。在母亲和索尼娅看来,娜塔莎依旧爱鲍里斯。她唱他喜爱的歌给他听,拿她的纪念册给他看,逼他在上面题字,不让他提过去的事,只许他说现在是多么美好;他每天都是恍恍惚惚地离开那里,没有说出他要说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而来,会有什么结果。鲍里斯不到海伦那里去了,每天都接到她的责难的短简,可是他仍然整天在罗斯托夫家里度过。
十三
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着睡帽,穿着睡衣,没有戴假发,一小撮可怜的发髻,在白棉布睡帽下面露着,她叹着气,咳咳呛呛地清嗓子,在一小块地毯上跪拜祈祷,这时只听吱吜一声门响,娜塔莎赤脚穿着便鞋跑进来,她也是穿着睡衣,头上扎着卷发纸。伯爵夫人转脸看了看,皱了皱眉头。她正在念最后一句祈祷词:“难道我的床就是我的坟墓吗?”她的祈祷情绪被破坏了。娜塔莎红着脸,兴致勃勃,她一见母亲在祈祷,就突然停住脚步,身子往下一蹲,不由得伸了伸舌头。好像吓唬自己似的,她看见母亲还在祷告,就踮着脚尖跑到床前,敏捷地用一只小脚蹭另一只小脚,把鞋子甩掉,纵身跳到伯爵夫人害怕成为她的坟墓的床上。这张床很高,铺着羽绒褥子,上面有五个一个比一个小的枕头。娜塔莎跳上去,陷到羽绒褥子里,滚到墙边,拉起被子蒙住头,把膝盖曲到下巴颏,踢打着两只脚,几乎笑出声来,她时而把头蒙起来,时而露出头来看看母亲。伯爵夫人做完了祷告,走到床前,脸上摆出严肃的表情;但是她一见娜塔莎蒙着头,就露出和善的微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