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九日。
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心头仍在突突地跳。我梦见我在莫斯科家里的大起居室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客厅里走出来。我立刻看出他完成了重生的过程,我跑过去迎接他。我吻他的手,他说:‘你有没有注意我的脸变样了?’我继续拥抱他,看了看他,我仿佛看见他的脸变得年轻了,但是没有头发,而面容完全不同了。我对他说:‘要是我偶然遇见您,我会认出您的,’可是我又在想:‘我说的是实话吗?’我忽然看见,他像一具僵尸似的躺在那里;后来他渐渐苏醒过来,和我一起走进一间大书房,他手里拿着一本用图画纸装订的大书。我说:‘这是我画的。’他点了点头回答我。我把书打开,书里每一页都有美丽的图画。我知道这都是画的灵魂跟它爱人的恋爱故事。我仿佛看见书里有一幅美丽的少女画像,她穿着透明的衣衫,身体也是透明的,正在向云端飞翔。我知道这个少女不过是《雅歌》的象征。我一面看这些图画,一面觉得我正在做坏事,可是我的眼睛离不开这些图画。主啊,帮助我吧!我的上帝,假如你主动抛弃我,那就听你的便吧;假如是我自己造成的原因,那就请你教导我应当怎么办。假如你完全抛弃我,那我就要因荒淫而灭亡。”
十一
罗斯托夫家在乡下住了两年,在这期间,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见好转。
虽然尼古拉·罗斯托夫拿定主意在默默无闻的团队继续当一名小军官,花费比较节省,但是在奥特拉德诺耶过的是那样的生活,特别是米坚卡那样处理事情,弄得债务逐年不断增加。老伯爵显然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担任一份公差,于是他就到彼得堡去谋事;如他所说,一面谋事,一面最后一次让姑娘们寻寻开心。
罗斯托夫家到彼得堡不久,贝格就向薇拉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
罗斯托夫家虽然在莫斯科属于上流社会,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也不考虑他们是属于哪个社会,可是在彼得堡他们的交游相当庞杂而且不固定。在彼得堡他们是被人瞧不起的外省人,而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人,不管他们是属于哪个社会的,在莫斯科都曾受到罗斯托夫家的款待。
罗斯托夫家在彼得堡也像在莫斯科一样好客,他们的餐桌上坐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奥特拉德诺耶的邻人,境况欠佳的老地主及其女儿们、宫廷女官佩龙斯卡娅、皮埃尔·别祖霍夫,以及在彼得堡当差的县邮局局长的儿子,等等。在男客里面,鲍里斯、皮埃尔、贝格很快成为罗斯托夫在彼得堡家中的常客;皮埃尔是老伯爵在街上碰到后硬拖到家里来的,贝格整天待在罗斯托夫家,他对薇拉伯爵小姐表现了一个有意求婚的年轻人所能表现的那种殷勤。
贝格把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受伤的右手给每个人看,用左手扶握着完全无用的军刀,他这样做倒也没有白费。他是那么执著而且意味深长地对每个人讲这件事,人人都认为他做得对,做得好,而贝格由于奥斯特利茨战役得到两枚勋章。
在芬兰战争[9]中,他也立了功。榴弹打死了总司令身边的一名副官,他拾起一块榴弹碎片,拿着去见他的长官。也像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后一样,他对每个人都讲这件事,讲得冗长而且不厌其烦,使得每个人都相信应当那样做,——于是他因为参加芬兰战争又得到两枚勋章。一八〇九年他是佩戴几枚勋章的近卫军大尉,而且在彼得堡兼任几个特别肥美的差事。
虽然有些自由派的人,在听到贝格的功绩时,微微一笑,但是也不能不承认,贝格是一名勤恳、勇敢、得到上级赏识的军官,而且是一个前程辉煌、甚至社会地位巩固的、品行端正的青年。
四年前,在莫斯科一家剧院里,贝格碰见一个也是德意志籍的同事,他向这位同事指着薇拉·罗斯托娃用德语说:“她将要做我的妻子。[10]”从那时起,他就下决心要娶她。现在在彼得堡,他衡量一下罗斯托夫家的和自己的经济地位,他认为时机到了,于是提出了求婚。
起先,人们对贝格的求婚曾抱着对求婚者颇不光彩的疑心。一个利沃尼亚地方无名小贵族的儿子,竟然向罗斯托娃伯爵小姐求婚,起初未免令人奇怪;可是贝格的性格的主要特点是:他那自私自利表现得那么天真,那么憨厚,使得罗斯托夫家的人们不由地觉得,既然他本人有这么大的信心,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件大好事,那么这一定是一件好事。况且罗斯托夫家的经济状况很不妙,求婚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并且主要的,薇拉已经二十四岁了,到处都露过面,虽然她的确长得好看而且通情达理,但是从来没有人向她求过婚。所以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