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公爵处在一个最有利的地位,他在当时彼得堡最高级的形形色色的圈子里都可以受到很好的接待。革新派欢迎他,拉拢他,第一,因为他以睿智和非常博学著称,第二,因为他解放了他的农奴,使他得到开明人士的名声。心怀不满的老一辈人,则指望他在反对革新上同情他们,因为他是老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妇女界和社交界欢迎他,因为他是一个富有、显贵的待婚男人,还由于传闻他已经阵亡和妻子的惨死,他几乎被看做带有浪漫经历光环的新奇人物。此外,所有以前认识他的人,都众口一词地说,在过去五年间,他有很大的进步,性情温和了,老成持重了,不像先前那样矫揉造作、骄傲自大和冷嘲热讽,现在有一种与年龄俱增的沉稳风度。人们都在谈论他,对他发生兴趣,都希望会见他。
谒见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晚上在科丘别伊伯爵家做客。他把谒见西拉·安德烈伊奇的经过告诉了科丘别伊伯爵(科丘别伊也那样称呼阿拉克切耶夫,也带着安德烈公爵在陆军大臣接待室里所听到的那种含蓄的嘲讽意味)。
“亲爱的,”科丘别伊说,“甚至这种事情,您也不得不通过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4]。他是我们的总管。我告诉您吧。他答应今晚来这儿……”
“斯佩兰斯基和陆军条例有什么关系?”安德烈公爵问。
科丘别伊笑笑,摇摇头,仿佛对博尔孔斯基的天真感到惊讶。
“前几天我对他谈到您,”科丘别伊接着说,“谈到您解放农奴……”
“哦,公爵,是您解放了自己的农奴呀?”一个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老头子轻蔑地向博尔孔斯基转过身来,说。
“那是一处无利可图的小田庄。”博尔孔斯基极力把事情说得无足轻重,免得徒然惹那个老头子恼火。
“您是害怕落后。”老头望着科丘别伊说。
“有一样我不明白,”老头继续说,“如果他们都解放了,那么谁来种地啊?草拟法律倒容易,管理起来就困难了。譬如现在吧,我问您,伯爵,如果人人都得经过考试,那么谁来当各部门的首长啊?”
“由考试及格的担任,我想。”科丘别伊大腿跷到二腿上,环顾四周,说。
“比如,我手下有一个叫普里亚尼奇尼科夫的,是一个正人君子,金不换的好人,可是他已经六十岁了,难道也得去考试?……”
“是的,是有点困难,因为咱们的教育太不普及了,但是……”科丘别伊伯爵没有说完,就站起来,搀起安德烈公爵的手,向一个走进来的人迎上去。这个人个子高高的,秃顶,头发淡黄,四十来岁,前额宽阔,长长的脸,面色白得出奇。这位刚进来的人穿一身蓝色燕尾服,脖颈上挂一个十字架,左胸佩一枚金星勋章。这就是斯佩兰斯基。安德烈公爵立刻就认出了他,他心头猛然一跳,就像在生命的紧要关头常有的情形。这是由于尊敬呢,还是由于羡慕,或者由于有所期待——他不知道。斯佩兰斯基整个外表属于那种使人一眼就能认出的特殊的类型。在安德烈公爵所生活的社会中,他从未见过动作那么拙笨而且迟钝,竟然那么镇静和自信,他从未见过有谁在那半闭的、有点湿润的眼睛里,神情是那么坚定,可是又那么温和,也从未见过毫无表示的笑容竟然那么坚强,也从未听过有谁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柔声细气,不高不低,主要的,从未见过那么白净细嫩的脸,特别是那双手,虽然大了些,但是异乎寻常地丰腴、白净、细腻。安德烈公爵只见过久住医院的士兵才有这么白嫩的面皮。这就是斯佩兰斯基,国务大臣,皇帝耳目,他在埃尔富特伴驾时,曾不止一次地与拿破仑会见和谈话。
斯佩兰斯基并不像进入大庭广众的人们那样,不自觉地把目光从一个人的脸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他也不急于说话。他说起话来声音很低,满怀着大家都在听他说话的信心,他只望着谈话对手的面孔。
安德烈公爵特别注意斯佩兰斯基的每句话和每一动作。就像一般人那样,特别像那些对别人严格要求的人那样,安德烈公爵和一个人刚见面,特别是和这位久闻大名的斯佩兰斯基刚见面,他总是期待在他身上找到完美的人类品质。
斯佩兰斯基对科丘别伊说,他没能早些来,很抱歉,因为他在宫里被人留下了。他不说皇上曾留过他。安德烈公爵看出他这种假装的谦虚。当科丘别伊向他介绍安德烈公爵的时候,斯佩兰斯基带着惯常的微笑慢慢地把眼睛转向博尔孔斯基,默默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