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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212)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我自己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好恶,我们对它是无能为力的,”安德烈公爵想道,“因此,关于亲自向皇上呈递军事法规草案一事,连想也不用想了,但问题自然会有办法的。”关于草案的事他告诉了一位老元帅——他父亲的朋友。元帅约了一个时间,和蔼地接见了他,答应将此事奏明皇上。过了几天,安德烈公爵接到通知,要他去见陆军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在约定的那天早晨九点钟,安德烈公爵走进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

安德烈公爵不认识阿拉克切耶夫,也从未见过他,但就他所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并引不起他对此人的尊重。

“他是陆军大臣,是皇帝陛下的心腹;至于他个人的品质,可以不用管他;既然责成他审议我的草案,那么就是说,只有他能通过我的草案。”安德烈公爵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里,在许多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人们中间等待时,心中想道。

安德烈公爵在服役期间——大部分时间是当副官,见过很多大人物的接待室,各种类型的接待室,他都很清楚。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是非常特殊的。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里,在等待召见的不重要的人物的脸上,有一种羞愧和卑顺的表情;在大官的脸上,共同的表情是侷促不安,但为了掩饰这种侷促不安,却装作满不在乎,装作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处境和嘲笑他们所等待召见的人。有些人沉思着走来走去,有些人交头接耳,哈哈大笑,安德烈公爵听见“西拉·安德烈伊奇”[3]这个绰号和“老头子要剋人的”这句话,老头子是指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有一位将军(大人物)显然因为等得太久而感到受了屈辱,他坐在那里两条腿交换着叠起来,独自轻蔑地微笑着。

可是门一打开,所有人的脸上刹那间集中为一个表情——恐惧。安德烈公爵再一次请求值日官替他通报,但是值日官带着嘲笑的目光望着他说,到时候会轮到他的。在副官从陆军大臣的办公室里领进领出几个人之后,从那扇可怕的门进去一个军官,他那谦卑恭顺和诚惶诚恐的样子使安德烈公爵吃惊。这个军官的接见持续了很久。忽然从门里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呵斥声,那个军官面色灰白,嘴唇颤抖,抱着头穿过接待室走出去。

在这之后,安德烈公爵被领到门口,值日官低声说:“右首窗户跟前。”

安德烈公爵进入一间朴素整洁的办公室,看见桌旁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腰身长长的,脑袋也是长长的,头发剪得很短,皱纹很深,绿褐色的眼睛上面是紧锁着的眉头,通红的鼻子耷拉着。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转过脸来,但是眼睛不看着他。

“您有什么申请?”阿拉克切耶夫问。

“我没有什么……申请,大人。”安德烈公爵轻声说。阿拉克切耶夫把眼睛转向他。

“请坐,博尔孔斯基公爵。”阿拉克切耶夫说。

“我没有什么要申请的,皇帝陛下把我的军事法规草案批转给大人……”

“让我想想,亲爱的先生,那个草案嘛,我看过,”阿拉克切耶夫打断他的话,只是头几句话他说得亲切,接着他又不看他的脸,腔调越来越变得唠叨而且轻蔑,“您提出新的军事法规?新法规多得很,连旧的都没人执行。如今都在写法规,写比做容易。”

“我是遵照皇帝陛下的旨意前来大人这儿了解一下,您打算怎样处理我呈递的那个草案?”安德烈公爵恭恭敬敬地说。

“我在您的草案上签署了意见,已经送交委员会了。我不赞成,”阿拉克切耶夫说,他站起来从写字台上拿起一份文件,“这就是。”他递给安德烈公爵。

公文纸上用铅笔从这一头到另一头写了一行字,这行字没有大写字母,没有标点,拼写错误:“毫无根据抄袭法国军事法典不必要放弃陆军条例。”

“草案交给什么委员会了?”安德烈公爵问。

“交给陆军条例委员会,我并且推荐阁下当委员。不过没有薪俸。”

安德烈公爵笑笑。

“我并不想要。”

“没有薪俸的委员。”阿拉克切耶夫重复一句。“认识阁下,我很荣幸。喂!再传!还有谁?”他向安德烈公爵躬躬身,喊道。

安德烈公爵在等待任命他为委员会委员的正式通知的时候,走访了一些老相识,特别是他所认识的有权有势的人和对他有用的人。他这时在彼得堡的心情,就好像在战斗前夕所感受的一样,有一种不安的好奇心折磨着他,不可抗拒地驱使他到最高统治阶层中去,那里所做的一切关系着千百万人未来的命运。从老年人的愤慨,从局外人的好奇,从当事人的慎重态度,从人们的忙忙碌碌和忧心忡忡,从他每天都要听到的数不清的委员会名称,他感觉到,在一八〇九这一年,在彼得堡这个地方,正在酝酿一场大规模的国内战争,这场战争的总指挥是他所不认识的、颇为神秘的、在他心目中认为很有天才的人——斯佩兰斯基。对于他只有模糊概念的革新运动及其主要活动家斯佩兰斯基引起他强烈的兴趣,陆军法规问题很快就在他的意识中退居次要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