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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211)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对了,就在这儿,在这座树林里,有一棵和我意气相投的老橡树。”安德烈公爵想道。“它在哪儿?”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向道路左边看,他不自觉地欣赏起那棵他所寻找的橡树,它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那棵老橡树完全变了样,它伸展着枝叶苍翠茂盛的华盖,呆呆地屹立着,在夕阳的光照下微微摇曳。不论是疙瘩流星的手指,不论是伤疤,不论是旧时的怀疑和悲伤的表情,都一扫而光了。透过坚硬的百年老树皮,在没有枝杈的地方,钻出鲜亮嫩绿的叶子,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么一棵老树竟然生出嫩绿的叶子。“这就是那棵老橡树。”安德烈公爵想道,他心里忽然有一种春天万物复苏的喜悦感觉。他一生中那些美好的时光,一下子涌上心头。奥斯特利茨战场上高高的天空,亡妻脸上责备的表情,在渡船上的皮埃尔,受到幽美夜色感动的那个少女,还有那个夜晚和月光——所有这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不,才活了三十一个年头,并不能就算完结,”安德烈公爵坚决果断地说,“光是我对自己的一切都知道是不够的,要让大家都知道,连皮埃尔和那个想飞到天上去的少女也都知道,要让大家了解我,我不应当只为我个人而活着,不要把我的生活弄得和大家的生活毫无关系,而是要我的生活影响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起生活!”

安德烈公爵旅行回来后,决定秋天到彼得堡去,他为这个决定想出了各种理由。每分钟他都能想出许多非去彼得堡(甚至从军)不可的合情合理的论据。正如一个月以前,他不理解他怎么会有离开乡村的想法一样,他现在甚至不理解他从前对积极投入生活怎么会发生怀疑。他似乎明白了,如果他不把他的人生经验运用到实际中去,不再度积极投入生活,他的全部经验就白白浪费了,就毫无意义了。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根据如此不足的理由,就认为如果在有了生活的教训之后,又相信自己有用,相信可以得到幸福和爱情,那就未免把自己贬低了。现在理智提示了完全相反的东西。在这次旅行之后,安德烈公爵开始觉得住在乡下寂寞,以前的工作不再使他感到兴趣,他常常独自坐在书房里,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久久地端详自己的脸。然后他转过身来,望着亡妻丽莎的画像,她留着希腊式卷发,温柔快活地从金色镜框里望着他。她已经不向丈夫说过去那种可怕的话,她憨厚快乐地带着好奇的样子看着他。安德烈公爵倒背两手长久地在室内踱来踱去,时而皱眉蹙额,时而微笑,他反复地思考那些不合理的、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像犯罪一般秘密的思想,这些思想是与改变了他的全部生活的皮埃尔、荣誉、坐在窗口的少女、老橡树、女人的美貌和爱情分不开的。每当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进来见他,他总是特别冷淡、严厉、专断,尤其令人不愉快地讲些枯燥无味的道理。

“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往往这时走进来,说,“尼古卢什卡今天不能出去散步:天气很冷。”

“如果天气暖和,”在这样的时刻,安德烈公爵特别冷淡地回答妹妹,“那么他穿一件衬衫就行了,正因为冷,就应当给他穿暖和的衣裳,所以要做暖和的衣裳正是为了这个啊。天冷,就应当这样做,而不是当孩子需要空气时留在家里。”他说得特别合乎逻辑,就仿佛为了他内心产生的秘密的、不合逻辑的思想而惩罚什么人似的。每当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总是在想,脑力工作使男人变得多么冷酷无情啊。

一八〇九年八月安德烈公爵到了彼得堡。这一年正是年轻的斯佩兰斯基[1]的声望达到顶点的时候,也正是他大力推行他的改革计划的时候。就在这年的八月,皇上从马车上跌下来,跌伤了脚,他在彼得宫中住了三个星期,每天只接见斯佩兰斯基一个人。在这期间,不仅正在拟定两道十分著名和震动社会的法令——关于废除宫内官阶和关于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考试的法令,而且正在制定整部的国家宪法,这部宪法付诸实施后,将改变上至枢密院下至乡公所现存俄国的司法、行政和财政制度。现在亚历山大皇帝正在实现他在登极时所怀抱的自由主义理想,他在实现这些理想时所依靠的助手本来是:恰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科丘别伊和斯特罗加诺夫等,这些人被他戏称作社会救济委员会。

现在代替所有这些人的,文职方面是斯佩兰斯基,武职方面是阿拉克切耶夫[2]。安德烈公爵到达不久,他以宫中高级侍从身份,出入宫廷,参加朝觐。皇上两次见到他,而两次都没有赏他一句话。安德烈公爵一向就觉得,皇上不喜欢他,皇上讨厌他的面孔和他整个的人。从皇上向他投来的冷淡疏远的目光中,安德烈公爵比先前更证实了这个推测。朝臣们对安德烈公爵解释说,他不受皇上重视,是因为陛下对他一八〇五年以来就不服兵役很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