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〇九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住在奥特拉德诺耶,他仍像往常那样,几乎把全省都请来打猎,看戏,吃饭,听音乐。也像款待每一位新来的客人一样,他对安德烈公爵非常欢迎,几乎是强逼着把他留下来过夜。
安德烈公爵度过了枯燥无味的一天,这一天,两位老主人和一些最尊贵的客人(由于命名日快要来到,老伯爵家中来了很多客人)都在款待他,博尔孔斯基有好几次看年轻人中间那个不知为什么总是笑声不停的快乐的娜塔莎,他老是问自己:“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快活?”
晚上,剩下他一人在新地方,久久不能入睡。他看了一会书,然后熄了蜡烛,又点着,屋里护窗板是从里面关着的,空气闷热。他恼恨这个蠢老头(他这样叫罗斯托夫)强留住他,说有些必要的文件还没有从城里取回来,他也懊恼自己不该留下来。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过去想打开窗户。他刚一打开护窗板,月光仿佛久已警惕地守候在窗外,立刻闯了进来。他打开窗户。夜很凉爽,沉寂,明亮。窗前有一排修剪过的树,它的一个侧面暗黑,另一个侧面发银灰色。树下生长着多汁的、潮湿的、曲卷的、有的叶茎呈现银灰色的植物。离黑色的树木更远的地方,有一个露水闪亮的屋顶,右首有一棵枝条曲卷的、干和枝又白又亮的树,树的上面,在几乎没有星星的明朗的春天的天空中,悬挂一轮快要浑圆的满月,他臂肘倚着窗台,眼睛注视着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是中层;在他上面楼房里也有人,也没有睡。他听见上面有少女的声音。
“只要再来一次。”上面一个少女的声音说,安德烈公爵立刻听出了这个声音。
“你倒是什么时候才睡啊?”另一个声音回答。
“我不睡,我睡不着,叫我怎么办!喂,最后一次……”
两个少女的声音唱了一个乐句——一支歌结尾的一句。
“啊,多么美呀!好了,现在睡吧,结束了。”
“你睡吧,我不睡。”那个靠近窗口的第一个声音回答说。显然她整个人都探出窗外,因为可以听见她的衣裳的沙沙声,甚至听见她呼吸的声音。周围一切,就像月亮和它的光和影,寂静无声,凝然不动。安德烈也不敢动弹,怕暴露他并非有意在旁听。
“索尼娅!索尼娅!”又传来第一个声音,“咳,怎么能睡呢!你来瞧瞧,多么美呀!真的美极了!索尼娅,你醒醒吧,”她说话的声音几乎是含着泪的,“这么美的夜,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索尼娅不乐意地回答了一声。
“不,你瞧瞧月亮!……咳,真美呀!你到这儿来。亲爱的,我的好姐姐,到这儿来吧。你可知道?就这么蹲着,就这么蹲着,把膝盖抱得紧紧的,尽可能地抱紧,整个人都缩得紧紧的,——这样就会飞起来了。你瞧!”
“算了,别跌下去。”
他听见挣脱的声音和索尼娅不满意的声音:
“已经一点多了。”
“咳,你这个人只会把什么都给破坏了。好了,你走吧,你走吧。”
一切又寂静了,可是安德烈公爵知道她仍然坐在那儿,他时而听见轻轻的移动声,时而听见叹息声。
“咳,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呀!”她突然喊起来,“睡就睡吧!”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没有人关心有没有我这个人!”安德烈公爵在听她说话时想道,不知为什么他在盼着她提起他,但是又害怕她提起他。“又是她!好像故意似的!”他想。他心中突然引起一阵意想不到的年轻人的混乱思想和希望,这与他的全部人生观是大相径庭的,他感到无法说清自己这种精神状态,于是立刻睡着了。
三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不等女主人出来,只向伯爵告辞,就动身回家了。
安德烈公爵回去时,已经是六月初了。他又驱车进入那片桦树林,那棵疙瘩流星的老橡树曾给他以古怪的深刻的印象。比一个半月以前,在森林中铃铛响得更深沉了;到处都很丰满、浓密,到处都是绿荫;散布在桦树林中的小枞树,并不破坏整体的美,而且配合整个气氛,在毛茸茸的幼枝上长出了嫩绿的针叶。
整天都很热,不知哪儿在酝酿雷雨,可是只有不大一块乌云往道路的尘埃上和绿油油的树叶上洒了几滴雨点。左边的树林在荫影中发暗;右边湿润,光亮,在太阳下闪光,被风吹得微微摇动。正是野花盛开的季节;夜莺在歌唱,歌声此起彼伏,时远时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