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十秒钟就有一发炮弹排挤着空气飞来,落在这稠密的人群中间,或者有一颗榴弹爆炸,把人杀伤,鲜血溅到站在近旁的人身上。多洛霍夫手受了伤,带着十来个士兵步行着(他已经当军官了),他的团长骑着马,全团只剩这些人了。他们被人流卷到堤坝前面,被四周的人群拥挤着,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人们正把它拖出来。一颗炮弹打中他们后面的人,另一颗落到前面,鲜血溅到多洛霍夫身上。人群拼命地拥挤,推搡,走几步又停下来。
“走出这几百步,大概就可以得救,再停留两分钟,一定会死。”每个人都这样想。
多洛霍夫从人群中向堤坝边猛冲过去,绊倒了两个士兵,他跑到池塘的光滑冰面上。
“下来!”他喊道,在冰上一跳一跳地走,冰在他脚下轧轧作响,“下来!”他向炮车喊叫,“禁得住!……”
冰禁住了他,但有点下陷,而且轧轧直响,显然,不仅禁不住大炮和人群,甚至他独自一人也会陷下去。人们看着他,在岸上拥挤着,还不敢下去。骑着马的团长停在堤坝前面,对多洛霍夫举起手,张着嘴。忽然在人群头上低低地飞来一颗炮弹,人们都弯下身来。有个东西噗哧一声打到潮湿的地方,那个将军从马背上栽倒在血泊中。不仅没有人想到去扶起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
“到冰上去!从冰上走!走啊,走啊!下去,下去!没听见还是怎么啦!走啊!”在那颗炮弹打中将军以后,忽然响起无数的声音,连喊话的人自己也不知道喊的什么和为什么喊叫。
上到堤上的最后一批大炮中的一尊开到了冰上。成群的士兵从堤坝上跑到结冰的池塘里来。最前面有一个士兵踩破了冰面,一只脚掉到水里,他想恢复原状,但是陷入齐腰深的水里了。靠近他的几个士兵犹豫了,炮车的驭手勒住了马,但后面仍然传出喊叫声:“到冰上去,为什么站住了,走啊!走啊!”人群中响起可怕的喊声。炮车周围的士兵挥动手赶马,打它们,叫它们掉头下去。马离开了岸边。原先禁得住步兵的冰坍塌了一大块,冰上的四十来个人,有的前,有的后,你推我拥地都掉到水里。
炮弹仍然均匀地、不断地呼啸着,落到冰上、水里,多数落到挤满堤坝、池塘和岸边的人群中。
十九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就在普拉茨山上他擎着旗杆倒下去的地方躺着,流着血,呻吟着,连他自己也不自觉地、低声地、可怜地、孩子般地呻吟着。
将近傍晚时分,他停止了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他不知道他失去知觉有多久。他忽然感觉自己还活着,他的头像裂开似的灼痛。
“那个天空在哪儿,那个我从来不知道,直到今天才看见的高高的天空在哪儿?”这是他首先想到的。“这种痛苦,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想,“是的,我至今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在哪儿呢?”
他留神细听,听见渐渐走近的马蹄声和说法语的人声。他睁开眼。上面仍然是高高的天空和更高的浮云,透过浮云是无限遥远的苍穹。他没有扭动头,没有看见那些由马蹄声和人声判断已经走到他跟前停下来的人们。
驰到跟前来的骑者是拿破仑和两名随身副官。波拿巴在巡视战场,他发出加强炮兵对奥格斯特堤坝轰击的最后命令,并且查看一下战场上的死者和伤者。
“优秀的人民!”拿破仑望着一个被打死的俄国掷弹兵,说。这个掷弹兵肚皮贴地躺着,脸埋在土里,脖颈发黑,一只已经僵硬的手伸得老远。
“炮弹打光了,陛下!”这时从轰击奥格斯特村的炮队那儿来了一位副官,说。
“命令从后备中运去一些。”拿破仑说,他走了几步,在仰面躺着的安德烈公爵跟前停下来,他身旁扔下一根旗杆(军旗已经被法国人拿去当战利品了)。
“这一个死得好。”拿破仑望着博尔孔斯基说。
安德烈公爵心里明白,这是指他说的,谈话的人是拿破仑。他听见人们称呼这个谈话的人陛下。但是他听到这些话,就好像听到苍蝇嗡嗡叫,不仅不感到兴趣,而且不放在心上,立刻就忘掉了。他的头像火烧似的,他觉得他的血就要流干了,他看见他上面那个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所崇拜的英雄,但是此刻,与他的心灵和那个高高的、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浮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相比,他觉得拿破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这时不论是谁站在面前,不论说他什么,对他都完全无所谓。他高兴的只是人们站在他跟前,他希望的只是这些人能帮助他,使他生还,生命在他眼中是如此美好,因为他现在有了不同的理解。他集中全身的力量想动一动,发出一点声音。他轻轻地动一下脚,发出可怜的、微弱的、病人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