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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4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他独自一人在这空旷的田野里,这不可能。”罗斯托夫想。这时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罗斯托夫看见了栩栩如生地刻在他的记忆中的可爱面容。皇上脸色苍白,两腮下陷,眼睛也眍进去了,但是他的容貌显得更秀美,更温和了。罗斯托夫感到幸福,因为他证实了皇上受伤的消息不确实。他感到幸福,因为看见了皇上。他知道,他能够,甚至应当直接去见皇上,转达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转达的事情。

可是,就像一个正在谈恋爱的青年,当梦寐以求的时刻来临,单独会见她的时候,竟不敢说出朝思暮想的话,只是浑身发抖,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想寻求帮助,或者想找个拖延时间和逃跑的机会,现在罗斯托夫实现了他生平最大的愿望,但是不知道怎样去见皇上,他脑海中出现千万条理由使他觉得这样去见皇上不合适、不礼貌、不可能。

“那怎么行啊!利用他独自一人而且是灰心丧气的时机,好像我倒高兴似的。在这可悲的时刻,一个陌生人在他面前出现,他会不愉快并且感到难过的;再说,我现在能对他说什么呢,只要一看见他,我的心脏就停止跳动,舌头也发干?”为了要见皇上而准备的千言万语,现在一句话也想不起了。而且那些话多半都是用在完全不同的情况的,多半是在胜利的时刻和喜庆的日子要说的,主要是在他受了重伤弥留之际,皇上感谢他的英勇行为,他奄奄一息地向他表示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他的爱戴时要说的。

“再说,现在已经下午四点钟,仗也打输了,我怎么还能向皇上请示对右翼发布命令呢?不,我坚决不能去见他,不应当打扰他的沉思默想,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愿看见他的疾言厉色。”罗斯托夫就这样决定了,他怀着抑郁和失望的心情离开了,同时不断回头看看仍然站在那儿犹疑不决的皇上。

正当罗斯托夫这样想,悲哀地离开皇上的时候,冯·托尔上尉偶然来到这里,他看见皇上,就一直驰到他跟前,为他效劳,帮助他走过沟渠。皇上感到不适,想休息一下,在苹果树下坐下来,托尔站在他身旁。罗斯托夫远远地怀着羡慕和后悔的心情看见冯·托尔长久地、热烈地向皇上说什么,皇上握着托尔的手,捂着眼睛好像在哭。

“我本来也可以处在他的地位的!”罗斯托夫默默地念叨,他强忍着同情皇上的眼泪、怀着完全失望的心情往前走,他现在既不知道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为何而来了。

当他觉得他个人的弱点是他痛苦的原因的时候,他那失望的心情更加强烈了。

他本来可以……不仅可以,而且他应当去见皇上。这是向皇上表忠心的唯一机会。可是他没有利用它……“我干的什么事啊?”他想。于是掉转马头,向看见皇上的地方驰去,但是沟那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大车和马车走过。罗斯托夫从一个车夫那里打听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就在不远的村子里,车队正向那里行进。于是罗斯托夫就跟着车队去了。

在他前面走着的是库图佐夫的马夫,他牵着一匹披着马被的马。马夫后面是一辆大车,大车后面走着一个戴尖顶帽、穿短皮袄、罗圈腿的老家奴。

“季特,我说,季特!”马夫说。

“干吗?”老头漫不经心地回答。

“季特,去打禾!”

“咳,傻小子,去你的!”老头生气地啐了一口。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又重复同样的玩笑。

下午五时,全线都吃了败仗。一百多尊大炮落到法国人手里。

普热贝舍夫斯基和他的兵团放下了武器。其他纵队损失了将近一半的人,乱糟糟地溃退了。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部,混乱地挤在奥格斯特村池塘边和堤坝上。

下午五时以后,只有奥格斯特堤坝附近还响着激烈的炮击声,这是法军在普拉茨高地斜坡上摆开许多大炮射击我们退却的军队。

在后卫,多赫图罗夫和别的人,集合了几个营的兵力,正在狙击追击我们的法国骑兵。在这狭窄的奥格斯特堤岸上,——多少年来,头戴尖顶小帽的老磨房主,曾坐在这里安闲地垂钓,他的孙子卷起袖筒伸手到罐子里捉弄活蹦乱跳的银鱼;多少年来,戴着毛绒绒的皮帽、穿着蓝色短上衣的摩拉维亚人曾赶着满载小麦的双驾大车安闲地从这堤岸上走过,然后弄得满身面粉,赶着装满白面的大车又从这个堤岸上走回去,——而现在,在这条窄窄的堤岸上,被死亡吓得面无人色的人们拥挤在大车和炮车之间、马蹄下面和车轮之间,互相倾轧着,死亡着,在正在死去的人们身上践踏着,互相残杀着,只不过为了走出几步后同样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