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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4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皇上在哪儿?库图佐夫在哪儿?”罗斯托夫拦住人就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

“嘿,老弟!老早就溜了,朝那边跑掉了!”那个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不知为什么他一面挣脱,一面哈哈大笑。

罗斯托夫丢开这个显然喝醉了的士兵,又拦住牵着马的某个大官的勤务兵或者马夫,向他打听。勤务兵告诉罗斯托夫,一小时前皇上坐着轿式马车从这条路上疾驰而过,皇上受了重伤。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一定是别人。”

“我亲眼看见的,”勤务兵露出自以为是的冷笑,说,“我现在认得出皇上了:我去彼得堡见过好几次皇上。他面色刷白刷白的坐在马车上。四匹黑马驾辕,我的天啊,从我们面前隆隆地狂奔而过:我现在连御马和车夫伊利亚·伊万诺维奇都认得。好像,他除了给皇上赶车,不给第二个人赶车。”

罗斯托夫策马想继续往前走。一个受伤的军官从旁边走过,他问罗斯托夫:

“你找谁?找总司令吗?被炮弹打死了,他就在我们团里,胸膛中了弹。”

“没有打死,受了伤。”另一个军官做了修正。

“说的是谁?是库图佐夫吗?”罗斯托夫问。

“不是库图佐夫,我记不得他叫什么了,——都一样,反正活着的剩不多了。您到那儿去吧,到那边村子里,长官都在那儿。”那个军官指着霍斯蒂拉德克村,说完就往前走了。

罗斯托夫缓步而行,他不知道他现在为何而来和去找谁。皇上受伤了,仗是打输了。现在不能不相信这一点了。罗斯托夫朝着指给他的那个方向走去,远远可以看见那边的钟楼和教堂。何必着急呢?就算皇上和库图佐夫还活着,没有受伤,现在又对他们说什么呢?

“走这条路,大人,走那边准被打死,”一个士兵对他喊道,“那边会被打死的!”

“咳!什么话!”另一个士兵说,“他要到哪儿去?走那儿近些。”

罗斯托夫想了想,朝着人们告诉他可能被打死的方向走去。

“现在无所谓了!如果皇上真的受了伤,我还爱惜自己干吗?”他想。他来到那个从普拉茨高地下来的人伤亡最多的开阔地。法军还没有占领这个地方,可是活着的或者受伤的俄国人早已把它放弃了。在战场上,就像田地上堆着禾捆似的,每俄亩躺着十个至十五个伤亡者。伤员三三两两地爬到一起,发出难听的、罗斯托夫觉得有时假装的喊叫和呻吟。为了避免看见这些受苦的人,罗斯托夫策马快行,他开始觉得可怕。他不是为自己的生命担心,而是为他所需要的勇气担心。他知道,目睹这些不幸的人会使他丧失勇气。

法国人停止了对这遍地死尸和伤员的战场射击,因为这儿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但是他们看见有一个传令官走过,就对准他射了几发炮弹。可怕的呼啸声和周围的死尸使罗斯托夫产生一种恐怖的印象,并且使他怜悯自己。他想起母亲最近的一封信。“如果她现在看见我在这战场上,大炮正向我瞄准,她会有什么感想?”他想。

在霍斯蒂拉德克村里,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俄国军队虽然也很乱,但秩序已经好多了。法军的炮弹打不到这里,枪声听起来也遥远了。这里人们已经清楚地看到,而且也都在说,仗是打输了。罗斯托夫不论问谁,没有一个人说得出皇上在哪儿,库图佐夫在哪儿。有人说,传闻皇上真的受了伤,又有人说,不对,所以有这个谣传,是因为在皇上的轿式马车上的确坐着一个随皇帝侍从一同来战场、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廷大臣托尔斯泰伯爵,从战场往后方奔驰。有一个军官告诉罗斯托夫,在村后左首他看见一位大官,于是罗斯托夫就往那儿去了,他对找到什么人已经不抱希望,不过是为了问心无愧罢了。罗斯托夫走了三俄里光景,赶过最后一批俄国军队,在挖了一条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个骑马的人,他们站在沟对面。其中一个戴着白缨帽,不知为什么罗斯托夫觉得眼熟;另外一个不认识的骑者骑一匹枣红骏马(这匹马罗斯托夫觉得很熟),来到沟沿,刺了一下马,松开缰绳,轻快地跳过菜园的沟渠。只见尘土顺着马后蹄往堤坡下面溜。他陡然掉转马头,又跳回沟那边去,恭恭敬敬地对那个戴白缨帽的骑者说话,显然是请他也跳过去。那个罗斯托夫好像认识的骑马人不知为什么引起罗斯托夫的注意,他摇头摆手做了一个否定的姿势,罗斯托夫一见这个姿势,立刻认出他正是他为之悲伤的、崇敬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