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洛老头躺在木柜上睡觉。随从普罗科菲,就是那个能从车后身掀起一辆马车的大力士,正在用布条编鞋子。他看了看打开的门,他那睡意矇眬、漠然的表情忽然变得又惊又喜了。
“我的天啊!伯爵少爷!”他认出了少爷,喊了一声,“这怎么啦?我的亲爱的!”普罗科菲激动得抖抖索索,向客厅的门奔去,大概是想去禀报,但显然又改变了主意,走回来偎靠在少爷的肩头上。
“都好吗?”罗斯托夫抽出一只胳膊,问。
“谢天谢地!都托天之福!刚刚吃过饭!让我看看您,大人!”
“大家都完全平安吗?”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罗斯托夫完全忘了杰尼索夫,他不愿让人抢先去通报,就扔掉皮外套,踮着脚尖跑进漆黑的大厅。一切都是老样子——还是那张呢面的牌桌,还是那个带罩的枝形灯架;但是已经有人看见了少爷,他还没来得及跑到客厅,就有一个人像一阵风暴从旁门疾飞过来,拥抱他,吻他。又有第二个,第三个从另一扇门,从第三扇门跳出来;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又是喊叫,欢喜得流泪。他分辨不出哪儿和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娜塔莎,哪个是彼佳。大家都同时在喊叫,说话,吻他。只是其中没有妈妈——他想起了这一点。
“我,还不知道呢……尼古卢什卡[1]……亲爱的!”
“你瞧他……我们的……亲爱的,科利亚[2]……变样了!怎么不点蜡烛!拿茶来!”
“亲亲我!”
“宝贝……亲亲我。”
索尼娅、娜塔莎、彼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薇拉、老伯爵都拥抱他,屋子里挤满了男女仆人,大家说说道道,不住地叹息。
彼佳抱着他的大腿。
“还没亲亲我呢!”他喊道。
娜塔莎扳下哥哥的头,在他脸上亲了又亲,然后跳开,扯着他的骑兵外衣大襟,像山羊似的在原地跳来跳去,尖声喊叫。
四周都是闪亮的喜悦的泪水,抚爱的眼神,四周都是寻求亲吻的嘴唇。
索尼娅脸红得像大红布,她也拉着他的手,她容光焕发,愉快的目光直射着她所期待着的他的眼睛。索尼娅已经十六周岁了,她长得非常美丽,特别是在这幸福的、兴高采烈的时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微笑着,屏着呼吸。他感激地看了看她,但是他总是在期待和寻找谁。老伯爵夫人还没有出来。说话之间从门那里传来了脚步声。步子是那么快,这不可能是母亲的脚步。
但这是她,她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在他走后缝的新衣裳。大家都闪开,他向她跑过去。当两人走到一起时,她一头栽到他的怀里,恸哭起来。她抬不起头来,一个劲地把脸贴到他的骑兵制服的冰冷绶带上。谁也没注意杰尼索夫进来了,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母子,不住地擦眼泪。
“这是瓦西里·杰尼索夫,你儿子的朋友。”他向正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的伯爵介绍道。
“欢迎。我知道,我知道,”伯爵抱着杰尼索夫亲吻,说,“尼古卢什卡来信说过……娜塔莎,薇拉,这就是那个杰尼索夫。”
仍然是那些幸福的、兴高采烈的面孔朝杰尼索夫那毛发蓬松的身形转过来,把他包围起来。
“亲爱的,杰尼索夫!”娜塔莎尖叫了一声,她乐得忘其所以,跳到他跟前,抱住他吻了吻。大家都为娜塔莎这个举动觉得怪难为情的,杰尼索夫也红了脸,但他微微一笑,拿起娜塔莎的手亲了亲。
杰尼索夫被领到为他准备的房间,罗斯托夫一家人围着尼古卢什卡聚在起居室里。
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不放,时时地亲吻它;其余的人聚在他周围,生怕放过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每一瞥,那些喜悦爱抚的目光紧盯着他。小弟弟和姐姐们争吵着,互相抢占靠近他的位子,为了得到端茶、递手巾、取烟袋的机会争争夺夺。
罗斯托夫受到人们对他的爱抚而感到幸福;见面的最初时刻是那么愉快,但现在他觉得幸福还不够,他老是期待着更多、更多、更多的什么东西。
次日早晨,旅途跋涉的人一直睡到九点多钟。
在前面的房间里,地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佩刀、皮包、图囊、打开的提箱、脏靴子。两双擦干净了的带马刺的靴子刚刚放在墙边。仆人拿来了脸盆、刮脸的热水和干净衣裳。散发着烟草和男人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