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一个伟大人物可以处死公爵,他也可以不经审判无辜地处死随便什么人,您对这怎么解释呢?”
“我请问,”子爵说,“先生怎样解释雾月十八日[11]呢?难道这不是欺骗吗?这是骗局,丝毫不像伟大人物的行为。”
“还有他把非洲的俘虏全杀死了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这真可怕!”她耸了耸肩。
“不管怎么说,是个暴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
皮埃尔先生不知应当回答谁好,他环顾一下所有的人,微笑了。他的微笑不像别人似笑非笑的样子。相反,他微笑时,那副严肃、甚至有点阴沉的面孔,转瞬之间就消失了,忽然换上一副稚气、善良、甚至有点拙笨的表情,仿佛在请求饶恕。
子爵虽然和他初次见面,可是已经看出,这个雅各宾党人完全不像他的话那样可怕。大家都沉默了。
“你们要他一下子回答所有的人,那怎么行呢?”安德烈公爵说,“再说,对于一位政治家,我们应当分清,哪些是他的私人行为,哪些是统帅的或者皇帝的行为。我觉得应当这样。”
“是的,是的,自然应当这样。”皮埃尔接过去说,他很高兴有人帮助他。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阿尔科拉[12]桥上的拿破仑是个伟人,在雅法[13]医院里向鼠疫患者伸出手来的拿破仑也是个伟人,但是……但是有些行为却令人很难为他辩解。”
安德烈公爵显然想和缓一下皮埃尔的失言;他欠起身来准备走,并且递给妻子一个暗示。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忽然站起来,用手势留住所有的人,请大家坐下,他开始说:
“嘿,今天我听到一段莫斯科的笑话,也应该讲给你们听听。请原谅,子爵,我要用俄语来讲,不然就没有味道了。”
伊波利特公爵开始用俄语讲,他那口音,就像一个刚到俄国才年把的法国人说的俄语。大家都留下来,因为伊波利特公爵热情而坚决地要求大家注意听他的故事。
“莫斯科有位太太,一位太太。她非常吝啬。她需要两个跟车的仆役。要非常高大的。这是她的爱好。她有一个侍女,也是个大个子。她说……”
说到这里,伊波利特公爵思索起来,显然在搜索枯肠。
“她说……对了,她说:丫头穿上制服,站在马车后面,跟我们一道去串门。”
说到这里,没等听众笑,伊波利特公爵噗哧一声笑起来,这一笑对讲故事的人产生了不利的效果。不过也有一些人,包括那位老太太和安娜·帕夫洛夫娜,都露出了笑容。
“她坐上车走了。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侍女的帽子刮跑了,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他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于是整个社交界都知道了……”
笑话就这样结束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讲这个笑话,而且为什么一定要用俄语讲,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客人都称赞伊波利特公爵的社交手腕,称赞他竟这样愉快地结束了皮埃尔先生令人不快的、无礼的谈话。讲过笑话之后,谈话就转入琐碎的、无关紧要的闲谈,比如谈下一次和上一次的舞会,谈演剧,以及某时某地谁将会见某人等等。
五
客人们谢过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引人入胜的晚会,开始告辞了。
皮埃尔笨头笨脑。他长得肥肥胖胖,个子比一般人高,肩膀宽阔,两只手又红又大。正像一般人所说的,他不懂进入客厅的礼节,更不懂离开客厅的礼节,也就是说,他不会在临走之前说几句特别好听的话。除此以外,他还心不在焉。他站起来,不去拿自己的帽子,却抓起一顶带将官羽饰的三角帽,一面拿在手里,一面揪着帽缨,直到那位将军把帽子要回去。不过他心不在焉、不懂进客厅的礼节,不善于在客厅里说话,所有这些都被他的温厚、纯朴、谦恭的表情补偿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转过身来,怀着基督徒的温和,对他不得体的谈吐表示原谅,点了点头对他说:
“希望再看见您,不过也希望您能改变您的意见,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她说。
她对他说这话时,他一语不答,只是鞠躬,又一次向大家露出他的微笑,这微笑没有别的意思,只表示:“意见归意见,但是你们看我这个人多么善良,多么好。”所有的人,连同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内,都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