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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皮埃尔刚满十岁就和一个做家庭教师的神甫到国外去了,他在国外一直待到二十岁。回到莫斯科以后,他父亲辞退了那个神甫,对这个年轻人说:“现在你去彼得堡吧,到处看看,选个职业。我什么都同意。这是给瓦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的钱。把一切情形写信告诉我,我要在一切方面帮助你。”皮埃尔选择职业选了三个月,毫无结果。安德烈公爵正是和他谈这件事。皮埃尔擦了擦前额。

“他一定是个共济会[15]会员。”他指的是他在晚会上遇见的那个神甫。

“这都是胡思乱想,”安德烈公爵又阻止他说,“我们最好还是谈谈正事。你到骑卫军去过吗?……”

“没有,没去过,可是我心里有个想法,正要跟您谈谈。这次是反拿破仑的战争。如果为了自由而战,那我是理解的,我首先就去服兵役。但是帮助英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不好。”

对皮埃尔这番幼稚的谈话,安德烈公爵只是耸耸肩。他做出对这种蠢话无法作答的神情;的确,对这样天真的问题,除了像安德烈公爵这样答复,很难有别样的答复。

“如果大家都是为自己的信念而战,那么就不会有战争了。”他说。

“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

“也许真的是太好了,但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那么您为什么去打仗呢?”皮埃尔问。

“为什么?我不知道。必须去。此外,我必须去……”他沉吟了一下,“还因为我在这里过的生活——不合我的意!”

隔壁房里传来女人衣服的窸窣声。安德烈公爵好像忽然醒过来,全身抖动了一下,脸上又露出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的那副表情。皮埃尔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公爵夫人进来了。她已经换上家常穿的、然而却同样雅致、鲜艳的便服。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彬彬有礼地把圈椅移到她跟前。

“为什么,我常常想,”她连忙坐到圈椅里,照例用法语说,“为什么安内特不结婚?先生们,你们都不娶她是多么愚蠢啊。请你们原谅我,你们一点也不会欣赏女人。您多爱抬杠,皮埃尔先生!”

“我正跟您的丈夫抬杠呢,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丝毫没有年轻男人对年轻女人说话时常有的那种拘束态度,对公爵夫人说。

公爵夫人颤栗了一下。皮埃尔的话显然触到她的痛处。

“是啊,我就是说嘛!”她说,“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打仗就不能活?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请您来评评吧。我总是对他说:他在这里做叔父的副官,总算是一个最显赫的位置。谁不知道他,谁不器重他。前些日子我在阿普拉克辛家听见一位太太问:‘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安德烈公爵吗?’真的!”她笑了,“他到处受欢迎。他很容易就能当上侍从武官。您知道,皇上很亲切地和他谈话。我和安内特都说,促成这件事并不费力。您以为如何?”

皮埃尔瞧了安德烈公爵一眼,看出他的朋友不大喜欢谈论这些事情,他就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他问。

“唉,别对我提走的事吧,别提!我不要听这些。”她说话的腔调,跟在客厅里和伊波利特说话时同样任性、撒娇,这在家里显然不合适,因为皮埃尔在这里可以被看作家庭的一员。“今天,我想到就要断绝这一切宝贵的关系……以后会怎么样,安德烈,你知道吗?”她意味深长地向丈夫眨了眨眼,“我害怕,我害怕!”她背脊直打战,低声说。

丈夫带着那样的神情望着她,仿佛他觉察出室内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使他感到惊讶似的。然而他还是冷冰冰地、礼貌地对妻子发出了疑问:

“你怕什么,丽莎?我不明白。”他说。

“所有的男人都多么自私,所有的,所有的男人都自私!为了满足自己异想天开的念头,天晓得为了什么,就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囚禁在乡下。”

“还有我父亲和妹妹在那里呢,你别忘了。”安德烈公爵轻轻地说。

“如果没有我的朋友们,还照样是孤零零一个人……他还想叫我不害怕呢。”

她已经口出怨言了,她翘起嘴唇,面有不悦之色,露出兽性的、松鼠似的表情。她不作声了,仿佛她认为在皮埃尔面前提起她正怀孕是不相宜,而这正是问题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