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瞧着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千方百计要在心中激起做父亲的对儿子的感情,可是枉然。他对儿子只觉得厌恶。但是当解开襁褓,列文看见赤裸的婴孩晃动着细细的、番红色的小胳膊和小腿,而且长有手指和脚趾,甚至看见大拇指跟其他手指不一样;当他看见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像按住柔软的弹簧似的把张开的两只小手按住,用亚麻布襁褓裹住,对这个生命体的怜悯之心便油然而生,生怕接生婆碰伤他,赶紧抓住她的手。
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笑了起来。
“别担心,别担心!”
婴孩收拾完了,变得像个硬实的洋娃娃,这时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抱起来晃了晃,似乎在为自己的绝活感到骄傲。接着她站到一边,好让列文看到儿子整个漂亮的小脸蛋。
吉提也斜着眼谛视着婴孩。
“给我,给我!”她说,说着甚至想抬起身来。
“您怎么啦,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您可不能这么乱动啊!等一等,我马上抱给您。先让孩子的爸爸瞧瞧,他长得多么俊秀!”
说着,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一手托起这个把头藏在襁褓里的、奇怪的、红彤彤的生命体,另一只手的手指托着摇晃的小脑袋,走到列文跟前。这个生命体也长着一个鼻子,两眼睨视着一旁,还咂着小嘴哩。
“真是个漂亮的娃娃!”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
列文哀伤地叹了口气。这个漂亮的婴孩只引起他内心的厌恶和怜悯。这绝不是他所预料的那种感情。
当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把婴孩放在他还生疏的母亲的胸脯上的时候,列文马上扭转身去。
蓦地一串笑声引得他抬起头来。这是吉提在笑。婴孩吮吸起奶来。
“嗯,够了,够了!”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可是吉提不肯松手。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了。
“现在看看吧。”吉提说,把婴孩转过来,好让列文细细瞧瞧。他那张像老头儿似的、有皱纹的小脸一下子皱得更厉害了,这时又打了个喷嚏。
列文面带微笑,勉强忍住深受感动的泪水,吻了吻妻子,然后就从幽暗的房里走了出去。
他对这个小生命体所产生的感情压根儿不是他所预料的。这种感情丝毫没有欣喜的成分,相反,只给心头增添了一种不堪忍受的恐惧。他也意识到这是他情感上的又一种弱点。而且这种意识最初使他感到痛苦,担心这个无能为力的小生命体将来会受苦,这种恐惧十分强烈,因而婴孩打喷嚏时他产生的毫无意义的、奇怪的喜悦和自豪之情竟也没有察觉。
十七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家境十分不妙。
卖森林的钱三分之二已经拿来花掉,剩余三分之一也以百分之十的折扣向商人预支,而且几乎都预支光了。那商人不肯多付一个子儿,再者,去年冬天多莉·亚历山德罗夫娜头一次公开声明,她拥有自己的一份产权,拒绝在出卖所剩三分之一树林而获得钱款的协议书上签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薪俸全部用在家庭开销和偿还无法再拖的小笔欠款上了。现在他简直身无分文了。
这是令人不快的、非常尴尬的境况,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看法,不应当如此继续下去了。他以为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他的年俸实在太少。他的官位五年前的收入显然还是挺丰厚的,如今却不能与人相比了。银行行长彼得罗夫年薪一万二,银行董事斯文季茨基年俸一万七,任董事长的银行创办人米京年收入高达五万。“显而易见,我自己在睡大觉,别人把我给忘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暗暗地想。于是他到处钻营,逢人便打听,到冬末终于寻觅到一个好位子。他先调动七大姑八大姨和亲朋好友从莫斯科发起攻势,到了来年春天,一俟时机成熟,亲自出马上彼得堡。这种职位现在要比以前多了,悠闲舒服,外快多多,年薪多少不等,从一千到五万都有。这是“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公司”理事的职位。这种职位就像诸如此类的其他职位那样,需具备广博的知识和很强的活动能力,但很少有人两者兼而有之。既然找不到兼有这两个条件的人,那么物色一个正正派派的人来承担这份差事总比挑个下三烂之类的要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仅仅是一般的正派人,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正派人,当时在莫斯科大家说的“正派”有特殊的含义,如正派的活动家,正派的作家,正派的杂志,正派的机关,正派的流派等,指的是这些人或者机关不仅正正派派,而且必要时还敢于向政府挑刺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常常出入于盛行这种说法的莫斯科那些社交圈子,被公认为一个正派人,因此他要谋到这个职位比别人更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