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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32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情。一种是,他不在吉提身边,同一支接一支猛抽粗粗的烟卷、随后把烟卷在积满烟灰的烟缸边捺灭的医生,同多莉,同公爵在一起谈论午餐,谈论政治,谈论玛丽亚·彼得罗夫娜的病,这时列文暂时完全忘记了正在发生的事,好似一觉初醒;另一种是,他在她跟前,在她床头,他的心痛苦得就要裂开,他就不停地祈求上帝。然而,每当从卧室里传来喊叫声,他便从忘忧中猛醒,但接着他重又陷入最初那种古怪的、懵懵懂懂的状态。每次一听到她的叫喊,他就跳起来,跑去为自己辩白,但半道上想到他并没有过错,这时他真希望能保护她,帮助她。但是看到她,他又立即明白,他帮不了她的忙,于是又觉得惶惶不安,口中念叨着:“唉,上帝啊!宽恕我们,拯救我们吧!”处于这种状况,时间过得越久,这两种心情就变得越强烈:他不在她的跟前,他就把她完全给忘了,心情就会越来越平静;在她的面前,她那痛苦万状的情形更加折磨他,自己爱莫能助的心情越加沉重。他跳起来,想逃到什么地方去,但末了还是跑到她身边。

有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叫唤他,他就不由得责怪她。但一看见她那温顺的、笑容可掬的脸,听见她说“我可把你折磨苦了”,他就转而怪罪于上帝,然而一想到上帝,他立刻祈求上帝宽恕和开恩。

十五

列文不知时间早晚。一支支蜡烛都已燃尽。多莉来到书房,请医生躺一会儿。列文坐着听医生讲一个招摇撞骗的催眠师的故事,一边盯着他烟头上的烟灰。这是一个歇闲的空当,他马上沉入了昏睡状态,压根儿忘掉了当前的事。他听医生讲故事,倒还听得进去。这时倏地传来一声异乎寻常的喊叫。这喊声太可怕了,列文甚至都不敢跳起来了,但他屏息静气,用恐惧而又询问的目光望着医生。医生侧着头倾听,然后露出赞许的微笑。这一切如此不寻常,列文倒一点儿都不感到惊奇。“想必,理应如此,”他心里想,依然坐着。谁在这么叫呀?他蓦地跳起来,踮着脚尖跑进卧室,从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和公爵夫人身边绕过去,回到床头自己待过的老地方。叫喊声沉寂下来,可是眼下情况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变化,他没有看到,即使看到,也不会明白,再说他也不想看到,不想弄明白。但是他从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上看出了变化:她脸色苍白,神情严肃,显得依然那么坚定,虽说她的下巴在微微打战,她的眼睛紧盯着吉提。吉提的脸烧得通红,显得痛苦不堪,一绺头发粘在汗湿的脸庞上,这时她向列文转过脸来,找寻着他的目光。她伸出双手想抓住他的手。她那双汗津津的手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把它们贴在自己脸上。

“别离开,别离开!我不怕,我不怕!”吉提急急地说,“妈妈,把我的耳环摘下来,戴着碍事。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

她说得很快很快,而且还想笑一笑。但她的脸骤然间变了样,她将他一把推开。

“唉,这简直要我命了!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快来呀,快来呀!”吉提大声喊道,接着又响起撕心裂肺的喊声。

列文两手抱住头,奔出房去。

“没事儿,没事儿,一切都很好!”多莉冲着他的背影说。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认为眼下一切都完了。他站在隔壁房里,头靠在门框上,听着从未听到过的尖叫和哀号。他知道这阵阵叫声还是吉提的嗓音。他早就不抱希望要孩子了。眼下他简直恨这个婴孩。他甚至都不怜惜妻子的生命,只要能中止这种可怕的受苦受难的场面。

“医生!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我的上帝!”他抓住走进来的医生的一只手,问道。

“快完了。”医生说。他说这话时脸色一本正经,以致列文误认为快完了是指快死了。

他魂飞魄散地跑进卧室。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她眉头皱得更紧,神情更加严峻。吉提面无人色。原先那张脸变成了一个模样紧张、看上去令人可怕的并不时发出尖叫的东西。他把头靠在床栏杆上,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可怖的叫声没有停止,它变得越来越可怕,似乎在达到极点的时候又戛然而止。列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无法怀疑:叫声确实停止了,只听见悄然的忙碌声,衣服的窸窣声,急促的喘气声和她那断断续续的、富有生气的、温柔而又幸福的嗓音在低声说:“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