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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32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列文抬起头。她伸出双臂,软弱无力地搁在被子上,此刻显得格外妩媚、恬静的她,默默无言地瞧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列文突然觉得,他从熬了二十二个小时的可怕而又神秘的、阴曹地府般的世界一转眼又回到原先的人世间,如今这人世间平平常常的一切都闪烁着令他难以适应的新的幸福光辉。绷紧的弦全都松弛了。突如其来的欣喜若狂的呜咽和泪水涌入他的胸中,来势如此猛烈,以致他激动得浑身战栗,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在床前跪下,抓住妻子的一只手放在嘴唇上吻着,她微微动弹着手指以回答他的亲吻。其时在床脚那边,在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灵巧的手里,宛如灯上的火苗似的晃悠着一个生命体。这个小生命以前从未有过,从今往后他有权活下去,而且懂得自己存在的意义,而且要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真可爱!真可爱!还是个男孩哩!大家可以放心了!”列文听到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声音,她正用颤抖的手轻拍婴孩的背。

“妈妈,真的吗?”吉提问。

回答她的只是公爵夫人的呜咽声。

在一片沉寂中,不料响起一个与屋里压低嗓音的说话声迥然不同的声音,仿佛肯定地回答母亲的问话。这是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新人大胆鲁莽、无所顾忌的啼哭声。

刚才要是有人对列文说,吉提死了,他跟妻子一起死了,并说他们的孩子都是天使,上帝就在他们面前,那他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惊异;可如今他已回到现实世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明白,吉提还活着,而且安然无恙,啼哭不止的小生命就是他儿子。吉提安然无恙,痛苦亦已过去。他的幸福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这一点他懂得,因而感到十分幸福。可是婴孩是怎么回事?他是哪里来的?来干什么?他是谁?……这一点他怎么也闹不明白,思想上总是有疑虑。他似乎觉得这是一种多余的、不必要的玩意儿,对他好一阵子也接受不了。

十六

早上九点多钟,老公爵、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三人坐在列文屋子里,聊了一会产妇的情况,随后就扯起别的话题来。列文倾听他们交谈,一边在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他回想起今天早晨之前的情形和昨天在此事发生之前他本身的情况,好像一下子过去了一百年。他似乎觉得自己处在一个高不可攀的高峰,他要竭力从那儿往下走,免得面前那三个人心里不痛快。他虽说同他们聊着,心里却一直惦念着妻子,思忖着她目前的状况,也想到儿子,他竭力使自己的思想习惯于他有了个儿子。有了妻室之后,女性天地对他来说,增添了新的难以理解的意义,如今这在他的心目中已上升到他无法想象的高度。他听他们谈论俱乐部里昨天的晚宴,心里却在想:“现在她怎么样了?睡着没有?她觉得怎么样?她在想什么?儿子德米特里是不是在啼哭?”在谈话中间,话还没说完,他冷不丁跳起身来,从屋里跑了出去。

“可不可以去看看她,你们派人告诉我。”老公爵说。

“好吧,马上来人告诉你。”列文回答,他没停步,直往她那儿跑去。

吉提没有入睡,她悄声地同母亲商谈着给孩子施洗的打算。

她梳洗打扮过了,头戴一顶镶蓝边的漂亮的睡帽,仰卧着,两手伸在被子外面。她用目光迎接他,让他到身边来。她的眼睛原本就清澈明亮,随着列文朝她走近,越发显得熠熠生辉了。她脸上的神情发生了好像临死的人要从尘世升入天堂时常有的那种变化;不过那种是表示诀别,这种是表示欢迎。类似他在妻子分娩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激动又涌上他的心头。吉提抓住他的手,问他睡觉了没有。他一时回答不出,意识到自己性格软弱,就赶紧转过头去。

“我倒打了一会儿盹,科斯佳!”她对列文说,“我现在感觉很好。”

吉提瞧着他,突然她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把孩子抱来给我,”她听到婴孩的啼哭声,说,“来,给我,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也让他看看。”

“嗯,那就让爸爸看看,”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一边抱起样子挺奇怪的、红彤彤的、蠕动着的小东西走来。“慢着,我们先给他收拾一下,”说着,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把这个蠕动着的、红彤彤的小东西放在床上,解开襁褓,用一个手指托在婴孩背后,把他翻个身,敷上些什么,接着又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