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得出色极了。这小姑娘能力挺强,脾性又温柔。”
“那你爱她一定会多于爱自己的孩子。”
“瞧,真是男人说的话。爱是不分多少的。我爱女儿是一种爱,爱她又是另一种爱。”
“我刚才还在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沃尔库耶夫说,“如果她能把用在这个英国小姑娘身上的精力的百分之一投入到教育俄国儿童的公益事业上,那她会作出重大的贡献。”
“唉,随便您怎么说,我可做不到。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十分鼓励我(说到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这几个字时,她用恳求的、怯生生的目光瞥了列文一眼,他不由得报之以尊敬和认可的眼色),鼓励我在乡下办学校。乡下我倒去过几次。那里的孩子们都很可爱,可是我怎么也不喜欢干这种工作。您说在这方面我要花精力。可精力来源于爱。爱不能强求,也不能靠命令。瞧,我爱这个小姑娘,可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爱她。”
说着,安娜又瞧了列文一眼。她的笑容和眼神都告诉他,她的一番话是说给他听的,她尊重他的意见,而且预先就知道,他们是互相理解的。
“我完全理解这一点,”列文说,“一个人不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办学校、办诸如此类的慈善事业上,我认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慈善机构总是收效甚微。”
她沉默了一会儿,嫣然一笑。
“是的,是的,”她肯定说,“我可永远做不到。我可没有那么开阔的胸怀。去爱孤儿院里所有那些令人讨嫌的小女孩。这我永远做不到。有多少女人就是靠这一手为自己攫取了社会地位,如今此风越来越盛,”她面带悲哀、坦率的神情说,表面上她在对哥哥说,可实际上显然是对列文说的。“目前我很需要做一些实事,但是不能做。”说着,她突然皱起眉头(列文看出,她皱眉头是因为此刻她又谈到自己本身),然而,她很快把话锋一转,对列文说:“我知道人家对您有闲话,说您是个不好的公民,我听到,总是竭力为您辩护。”
“那您究竟怎么为我辩护的呢?”
“这要看别人是怎样攻击您的。不过现在大家喝点茶好吗?”安娜站起身,拿起一本皮面装帧的本子。
“交给我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沃尔库耶夫指指本子说,“这很有价值。”
“噢,不,这还没有最后定稿呢。”
“我对他说起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指列文对妹妹说。
“用不着这么做。我写的东西就好像是丽莎·梅尔卡洛娃常卖给我的那种监狱里做出来的雕花小篮子。她在主管慈善协会的监狱部,”她对列文说,“那些不幸的人显示了神奇的耐心。”
列文在这个异常可爱的女人身上又发现了一个新特点。除了聪慧、娴雅和美丽外,她还有诚实的品行。她不想对列文隐瞒自己举步维艰的处境。说罢,她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像石头一样呆然。这种表情使她的面容变得比以前更加楚楚动人。但这是另一种表情,完全超出了画家在肖像中所描绘的那种闪耀着幸福的光辉,并把幸福散发给别人的神情。列文又瞧瞧肖像和她本人,看着她挽起哥哥的手,走进高大的门里,不由得对她产生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异的柔情和爱怜。
安娜请列文和沃尔库耶夫到客厅里去,自己和哥哥留下谈一些事情。“是谈论离婚,谈论渥伦斯基,谈论他在俱乐部里做的事,还是谈论我?”列文心里想。她同哥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些什么,这个问题使他坐立不安,以致他几乎没在听沃尔库耶夫在对他述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写的这部儿童小说的长处。
喝茶时,大家继续进行愉快的、内容充实的谈话。不仅不需要找寻话题,相反,大家都觉得来不及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自己情愿克制着不说。这场谈话由于安娜的关注和不时穿插的评论,不论他们谈些什么,不论安娜本人说的也好,沃尔库耶夫说的也好,还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的也好,都有特殊的意义。
列文一边听着这场有趣的谈话,一边欣赏着她——她的美丽、聪慧、富有教养以及她的纯朴与真诚。他又听又说,而且一直在考虑她的情况,琢磨她的精神生活,竭力揣摩她的感情。他以前曾严厉地谴责过她,如今却以一种奇怪的思维方式为她辩护,同时不由得对她产生怜悯之情,并担心渥伦斯基不能完全理解她。十点多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起身准备离去(沃尔库耶夫在此之前已经走了),列文却似乎觉得自己刚来。无奈,他只得站起来,依依不舍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