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能叫出所有这些孩子的名字,而且记得他们各人的出生年月、性格特点及害过什么病,多莉不能不佩服她这一点。
“那就去看看他们吧,”多莉说,“可惜瓦夏正在睡觉。”
她们看过了孩子,坐下来准备喝咖啡,这时客厅里只剩下她俩。安娜拿起托盘,又把它推开了。
“多莉,”安娜说,“他都对我说了。”
多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等她马上来讲那套故作同情的话,然而安娜没有说一句那样的话。
“多莉,亲爱的!”她说,“我既不想替他说情,也不想安慰你,我不能这样做。亲爱的,我只是感到难过,打心眼里为你难过!”
她那浓密睫毛下的闪亮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她坐到嫂嫂身边,用她有力的小手握住嫂嫂的手。多莉没有避开,但脸色依旧很冷淡。她说:
“安慰我是没有用的。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安娜托起她那只干瘦的手,吻了一下,说:
“可是多莉,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倒是要想一想,在这种可怕的处境下怎样做才更好。”
“一切都完了,没有什么可说了,”多莉说,“最糟糕的是我撇不开他,你明白吧,有孩子,我被绑住了。但我不能跟他一起生活,看见他我就痛苦。”
“多莉,亲爱的,他都对我说了,可是我想听你说说,你把全部经过告诉我吧。”
多莉疑惑地望望她。
安娜脸上流露的关切和爱怜并无做作的痕迹。
“好吧,”多莉忽然说,“不过我要从头说起。我怎样出嫁你是知道的。我受了妈妈的教育,不仅天真无邪,而且还蠢头蠢脑。我什么都不懂。人家说,做丈夫的都把自己从前的生活对妻子讲清楚,而斯季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什么也没告诉我。你都不相信,我一直以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女人。我就这样过了八年。你知道吧,我非但没想到过他会对我不忠,还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设想一下,我怀着这样的想法突然间知道了全部可怕的真相,全部卑鄙的勾当……你为我想想吧。本来我满以为自己很幸福,可是忽然……”多莉说着,差点要失声痛哭,“看到了一封信……写给他的情妇,我的家庭教师的信。这真是太可怕了!”她连忙掏出手帕蒙住了脸。“我对一时糊涂还能够谅解,”她停了停继续说,“但是有预谋地、狡猾地欺骗我……而且是跟谁一起呀?……跟她在一起还继续当我的丈夫……这真可怕!你不会明白……”
“哦,不,我明白!明白,亲爱的多莉,明白。”安娜握握她的手说。
“你以为他理解我的可怕处境吗?”多莉接着说,“一点也不!他称心如意得很呢。”
“哦,不!”安娜马上打断她,“他现在挺可怜,后悔得要死……”
“他还知道后悔吗?”多莉又打断她,凝视着小姑的脸。
“是的,我了解他。看着他我很难过。我俩都是了解他的。他为人善良,但很傲气,可是现在他这么低三下四。最使我感动的是(安娜猜到了什么东西最能打动多莉)……他为两件事苦恼不堪:一是他没有脸见孩子,再就是,他爱你……是的,是的,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她急忙打断想反驳的多莉,“但是他让你受了痛苦,伤透了你的心。他总在说:‘不,不,她不会宽恕我的。’”
多莉听她在讲,若有所思地望着别处。
“是的,我明白他处境很糟。犯过失的人比无辜的人更加痛苦,”多莉说,“如果他知道全部不幸都是由他的罪过造成的。可是,我怎能原谅他,怎能在有了那个女人以后仍然做他的妻子呢?正因为我珍视往日对他的爱情,如今再和他共同生活就会是痛苦的折磨……”
她痛哭失声,说不下去了。
但是,每当她情绪稍有缓和,她重又开始讲那件令她气愤的事,仿佛她故意要这样做似的。
“她年轻,她漂亮,”她说,“你要知道,安娜,是谁夺走了我的青春和美貌?是他和他的孩子们。我把他伺候够了,这份差事把我都耗尽了,现在当然是那个新鲜的贱货更合他的意了。他俩一定在背后议论我,或者更坏,压根儿就不提我。你明白吗?”她眼睛里又燃起了仇恨之火。“以后他可能会对我说……怎么,难道我会相信他?决不!不,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安慰,一切操劳和痛苦的回报……你相信吗?刚才我给格里沙上课,过去这常常是我的乐趣,现在却变成了痛苦。为什么我要辛辛苦苦里外操劳?为什么要这些孩子呀?可怕的是,我的方寸忽然全乱了,过去对他的情和爱,现在都变成了憎与恨,是的,憎恨。我恨不得杀了他,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