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一早就出发,要控制住自己,不要急躁。田鹬非常多。中沙锥也有。回到住处还能收到吉提的便条。是的,斯季瓦大概是对的:我同她相处时并不刚毅,我有点婆婆妈妈……怎么办呢!又是消极的行动!”
他在睡梦中听到维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说笑声。他立即睁开眼睛:月亮升起来了,他们正站在被月光照得通亮的那两扇打开的大门口谈话。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好像在谈论一个姑娘清新脱俗,把她比作刚去掉壳的鲜核桃;维斯洛夫斯基富有感染力地笑着,一面重复着大概是农民对他说的话:“你就尽量向自己的老婆求欢吧!”列文朦朦胧胧地说:
“先生们,明天天一亮就要出发的呀!”他马上又睡着了。
十二
天刚放亮列文就醒了,他试图叫醒同伴。瓦先卡俯卧着,伸出了一只穿着袜子的脚,睡得很熟,怎么叫也没有反应。奥勃朗斯基睡意蒙眬地反对那么早就出发。就连身子蜷缩着睡在干草边上的拉斯卡也很不乐意地爬起来,懒洋洋地相继伸直两条后腿。列文穿好鞋,拿起猎枪,小心翼翼地打开干草房那扇吱吱作响的门,走到屋外。车夫们仍在轻便马车旁边睡着,马儿都在打瞌睡。只有一匹马在懒洋洋地吃燕麦,一面打着响鼻,把燕麦喷得满槽都是。室外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
“亲爱的,你为啥起得这么早?”女房东走出木屋,像老朋友似的友好地跟他打招呼。
“是要去打猎,大婶。我从这里走得到沼地吗?”
“从后院一直走;穿过我们的打谷场,亲爱的,再走过一片大麻地;那里有一条小路直通沼地。”
老大妈小心翼翼地迈动着一双晒得黝黑的光脚,把列文送到后院,替他打开打谷场的栅栏。
“径直走,就会走到沼地。我家的孩子们昨天晚上把牲畜赶到那儿去了。”
拉斯卡沿着小径欢快地跑在前面;列文迈着轻快的步伐跟着它,一面不断地观察天色。他希望在太阳升起之前赶到沼地。然而,太阳并没有磨蹭。他出来时还在熠熠生辉的那轮明月,现在却像一小块水银似的在闪光;原先非常醒目的启明星,现在要费神寻找才能看到;远处田野上原先模模糊糊的斑点,现在已经清晰可见了。这是一个个黑麦垛。大麻地里雄株已被拔掉,高大而又芳香的大麻上布满的露珠,没有阳光还看不清楚,但是列文的双腿和腰部以上的短上衣都被露水沾湿了。在清晨的一片寂静中听得到最细小的声音。一只小蜜蜂像子弹似的嗖的一声从列文耳旁飞过。他仔细一看,又看到了第二只、第三只。它们从蜂场的篱笆里飞出来,越过大麻地,朝沼地飞去。一条小路笔直地通往沼地。可以根据雾气辨认沼地所在的位置,雾气从沼地里袅袅升起,有的地方浓,有的地方淡,一片片薹草和爆竹柳丛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岛屿似的飘浮在这茫茫的雾海上。沼地和道路的边上躺着几个守护畜群的小孩和农民,黎明前他们全都盖着上衣在睡觉。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三匹腿被绊住的马在走动,其中一匹马把绊链弄得铿锵作响。拉斯卡在主人旁边走着,它老是回头张望,乞求主人让它跑到前面去。列文从那些睡着的农民身边走过,来到第一个大泥潭旁边,他检查了火帽,并把狗放走。一匹吃得饱饱的两岁的栗色马,看到猎狗急忙闪开,竖起尾巴,打了个响鼻。其余的马也受惊了,被绊住的马腿踩着水,蹄子从稠稠的黏土里拔出来时发出拍手似的声音,它们纷纷跳出了沼地。拉斯卡停了下来,嘲笑地看看那些马,又询问地看了看列文。列文抚摩了一下拉斯卡,吹了一声口哨,示意可以开始了。
拉斯卡欢乐而又担心地踩着波动的泥泞沼地奔跑起来。
跑进沼地后,拉斯卡立刻就在它所熟悉的树根、沼泽水草、褐色水皮的气味和马粪的异味中,嗅出了鸟的气味,这片地方到处散发的是那种最能使它激动的鸟的气味。长青苔和沼泽牛蒡草的某些地方,这股气味非常浓,但是无法断定,朝哪个方向更浓,朝哪个方向会变得淡些。要找到方向,就必须顺风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拉斯卡不觉得自己的脚在移动,它飞快地奔跑着,但是一旦必要就能在每次跳跃中停下来,它避开从东方吹来的黎明前的微风,朝右面疾跑了一阵,然后再转身顶着风跑。它张大鼻孔,吸了一口气,立即就发觉:这里,就在它面前,不光有鸟的踪迹,而且还有鸟,并且不是一只,而是许多只。拉斯卡减慢了奔跑的速度。它们就在这里,但是它还无法确定到底在哪里。为了找到这个地方,它开始兜圈子搜索,但是主人的声音突然使它分散了注意力。“拉斯卡!在这儿呀!”他指着另一个方向说。它站了一会儿,好像是在问,照它已开始做的那样做不是更好吗?他却指着那个不可能有任何东西的、被水淹没的、多土墩的地方,气冲冲地重复了一遍命令。它听从了他的命令,为了使他感到高兴,装出一副搜寻的样子,在那多土墩的地方找了一遍,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它立即又嗅到它们的气味。现在他不再干扰它,它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它不再望着自己脚下的地面,恼火地在高高的土墩上磕磕绊绊地搜索,不时掉进水里,但马上又用灵活有力的腿爬上来。它开始兜圈子,这一圈兜下来,它应当能了解一切情况。它们的气味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明显地向它袭来,它突然完全弄明白了:它们中的一只就在这儿,在这个土墩后面,离它只有五步远,于是它停下来,整个身子一动也不动。由于腿短,它无法看见前方的任何东西,但是它根据气味知道,这只鸟就在不超过五步的地方。它站在原地,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只鸟,并尽情地享受着等待出击的乐趣。它那条上了劲的尾巴伸得笔直,只有尾尖在颤抖。它的嘴微微张着,两只耳朵已经竖了起来。一只耳朵仍像奔跑时那样转向一侧。它吃力而又小心翼翼地喘着气,并且更加谨慎地望着主人,不是回过头看,而是斜着眼睛瞟主人。他带着它所熟悉的脸色和始终吓人的眼神,磕磕绊绊地在土墩上走着,它觉得他走得特别慢,其实他在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