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说话才能避免令人尴尬的沉默,可是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尤其是因为哥哥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显然是在细细地品味每句话的意思。列文告诉哥哥,妻子跟他一起来了。尼古拉表示很高兴,却又说他怕自己的模样会吓着她。随即出现沉默。尼古拉突然忙乱起来,开始说话了。列文根据他的面部表情料想他会说一点特别重要的话,但是尼古拉却谈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指责医生,为当地没有莫斯科名医而感到遗憾,于是列文明白,他还抱着希望。
列文想摆脱痛苦的感觉,哪怕只摆脱一会儿也行,所以抓住冷场的最初一瞬间,站起来说,他要去把妻子领来。
“嗯,好吧,我这就叫人把这儿弄得干净一点。我想,这儿又脏又臭。玛莎!把这儿整理一下,”病人吃力地说道,“整理好,你就走开。”他补充了一句,并询问地望着弟弟。
列文不作回答。一走到走廊里,他就站住了。他说过要去领妻子来,但是现在对自己的感受有了清晰的认识,所以决定改变主意,要尽力说服妻子别去看病人。“她为什么要像我一样去受罪呢?”他心里想。
“喂,怎么啦?情况怎么样?”吉提神色惶恐地问道。
“唉,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何必来呢?”列文说。
吉提沉默了几秒钟,胆怯而又怜悯地望着丈夫;接着走上前去,双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肘。
“科斯佳!领我去见他吧,我们两人在一起将会好受些。你只要把我领去就行了,领我去吧,去吧,”她开口说了起来,“你要明白,见到你而不见他,我会感到更难受。也许我去那儿对你对他都有点用处。让我去吧!”她央求丈夫,好像她一生的幸福就取决于这件事。
列文只好答应她,他恢复了常态,彻底忘却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带着妻子去见哥哥。
她一面不断地观察着丈夫,让他看看她那张勇敢和富有同情心的脸,一面轻轻地迈步走进病人的房间,然后不慌不忙地转了个身,轻轻地把门关上。她迈着无声无息的脚步,迅速地走到病人的床前,为了让他不必把头转过来,她又绕到床的另一边,然后立即就用自己娇嫩的手拉住他那只皮包骨头的大手,握了一握,并以女人所特有的那种不会伤人而又表示同情的、安详的活泼口气开始跟他说话了。
“我们见过面,但并不相识,那是在索登,”她说,“您没想到我会成为您的妹妹吧?”
“您认不出我了吧?”他脸上挂着看到她进来便出现的微笑说。
“不,我认得出的。您通知我们,这件事做得真好!科斯佳没有一天不想起您,不惦念您。”
但是,病人的兴奋状态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她还没有说完,一个垂死的人羡慕活人的那种严厉而带责备的神态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担心您住在这儿不大舒服,”她说,一面把头转过去避开他盯着她看的目光,并打量起房间来。“必须向老板另租一间客房,”她对丈夫说,“好让我们可以离得近一点。”
十八
列文无法平静地望着哥哥,无法当着他的面装出一副自然和平静的样子来。他一走进病人的房间,他的眼睛和注意力就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似的变得模糊了,他看不见,也辨别不清哥哥的详细病状。他闻到非常难闻的气味,看到肮脏不堪、杂乱无章和使人痛苦的情景,听到呻吟声,并觉得无法改善这一种情况。他并没有想到要弄清病人的全部病情细节,没有想到这具躯体是怎样躺在被子下面的,他那非常瘦的小腿、骶骨下部、脊背是怎样弯曲地搁在那儿的,也没有想到能否把它们安放得更舒服一点,该做些什么事才能使情况即使不好转,也不至于那么糟。当他开始想到所有这些细节时,他的脊背就不寒而栗。他无可置疑地确信,无论做什么事都无法延长哥哥的生命,也无法减轻哥哥的痛苦。病人察觉他已认定不可能有任何救治的方法,于是来气了。因此,列文觉得更加难受了。待在病人的房间里他觉得很痛苦,不待在那里就更糟糕。于是他找出各种借口不停地出出进进,就是无法和哥哥一起待在房里。
但是,吉提却完全不是这样想,这样感觉,这样做的。看到病人,她就会可怜他。怜悯在她那颗女人的心里所引起的绝不是在她丈夫身上所引起的那种恐惧和厌恶,而是一种要采取行动、要了解他的健康状况的全部详情、并帮助他的强烈愿望。她丝毫也不怀疑她应该帮助他,她也坚信这种帮助是办得到的,并且立即就着手做了。她丈夫一想到就会感到恐惧的那些事情立即就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她派人去请医生,派人到药房里去买药,让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女仆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起扫垃圾、擦灰尘、洗东西。她还亲自洗东西,把一件东西放到被子下面。人家按她的吩咐把一些东西搬进病人的房间,把另一些东西搬出去。她亲自到自己的客房里去了几趟,毫不理会那些迎面走过的绅士,取来被单、枕套、毛巾和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