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遍吧,多莉写到你了。”吉提笑嘻嘻地说,发现丈夫的脸色变了,她突然缄口不说了。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她来信告诉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我要去一趟。”
吉提的脸色突然变了。对侯爵小姐塔尼娅、对多莉的种种思念,一下子就全都消失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明天。”
“我跟你一起去,行吗?”她又问。
“吉提!嘿,这是什么意思?”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那又怎么啦?”吉提说。她的提议他听了不大高兴,甚至有点恼火,这使她感到很委屈。“我为什么不能去?我不会妨碍你的。我……”
“我之所以要去,是因为我哥哥快要死了,”列文说,“你出于什么目的要……”
“出于什么目的?出于与你同样的目的。”
“在我如此紧要的时刻,她只考虑她一个人会感到寂寞。”列文心里想。她的这个借口在这种紧要关头把他惹火了。
“这可不行。”他口气严厉地说。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发现他们快要吵起来了,就悄悄地放下杯子,走出去了。吉提甚至没有发觉她走出去。丈夫最后一句话的口气使她感到特别委屈,因为他显然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我告诉你,假如你去,我就同你一起去,而且是必定要去的,”她又急又气地说了起来,“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你要说不行?”
“因为天晓得要去哪儿,要走什么样的路,要住什么样的旅馆。你是会给我添麻烦的。”列文说,尽力设法使自己冷静下来。
“一点也不会。我什么也不需要。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嘿,就说一个原因吧,那个女人你就无法接近。”
“我什么也不知道,并且也不想知道那儿有什么人和什么事。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丈夫要去看他,所以我也要跟丈夫一起去,以便……”
“吉提!别发火。不过,你想一想吧,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想到你把软弱的感情、不愿意独自留在家里的念头同这件事混在一起,我就感到痛心。嗯,你一个人是会感到寂寞的,嗯,那你就到莫斯科去吧。”
“瞧,你总是把一些卑鄙的坏念头硬加在我头上,”她含着委屈和愤怒的眼泪说了起来,“我一点也不软弱,一点也不……我觉得,丈夫遇到困难时,我有义务与丈夫在一起,可是你却偏要存心伤害我,存心不理解……”
“不行,这太可怕了。真像个奴隶!”列文大喊道,他站起身来,再也克制不住怨恨。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他又发觉他是在自己打自己。
“那你何必要结婚呢?否则你倒是自由自在的。既然你后悔,那又何必结婚呢?”她说,随后一跃而起,冲到客厅里去了。
列文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流泪啜泣。
他开始劝她,尽量找那种不是说服,而是安慰她的话。但是,她听不进去,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他向她俯下身去,抓住她那只在抵抗的手。他吻了吻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头发,又吻了吻手,她却一直默不作声。但是,当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并说“吉提!”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又哭了几声,然后就同他和好了。
最后,他们决定明天一起去。列文对妻子说,他相信她去只是为了对他有所帮助,他承认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待在哥哥身边并不是什么有失体统的事;但是一路上他的内心深处对她和自己都感到不满意。他对她感到不满,因为她不能在必要时放他走(想到他不久前还不敢相信他有被她爱上的那份福气,而现在却因为她太爱他而觉得自己很不幸,他感到多么奇怪呀!),他对自己感到不满,则是因为自己没能坚持到底。他内心深处更不承认,她跟那个与哥哥同居的女人毫不相干,他惊恐地想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冲突。一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吉提,将与一个娼妓同处一室,就足以使他不由自主地因厌恶与恐惧而发抖了。
十七
尼古拉·列文躺在省城的一家旅馆里。这类旅馆是按改良过的新样式布置的,虽然有保持环境整洁和舒适、甚至是优雅的良好愿望,但是由于来往旅客不注意,很快就变成了肮脏的小酒馆,并因追求现代化改进而变得比肮脏的旧式旅馆更糟糕。这家旅馆的状况就是这样。一个穿着脏制服、正在门口抽烟的士兵大概算是看门人,一座生铁铸就的、镂空的、阴暗而又难看的楼梯,一个穿着肮脏的燕尾服、举止随便的茶房,一间桌上饰有一束沾满灰尘的蜡制假花的公用客厅,狼藉满地的污泥、尘埃和脏物,以及铁路带来的一种现代的自负的忧虑,这一切使年轻的列文夫妇感到很不好受,他们感到特别难受的是,这家旅馆给人造成的假象无论如何同他们所面临的那种情景不相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