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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219)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同平时一样,问过他们要住什么价钱的客房后,结果却发现连一间好客房也没有:一间被铁路稽查员占去了,另一间被一位莫斯科来的律师租用,第三间住着乡下来的公爵夫人阿斯塔菲耶娃。只剩下一间肮脏的客房,不过,人家答应在傍晚之前再把它隔壁的那间客房腾给他们。列文预料的情况发生了,在抵达目的地的那一刻,他因不知道哥哥的情况究竟怎样而焦急得喘不过气来,他却不能立刻跑去看哥哥,不得不为妻子操心,所以他一面埋怨妻子,一面把她领进他们租的那间客房。

“去吧,你去吧!”她用畏怯的、带歉意的目光望着他说道。

他默默地走出了客房,当即碰到了得知他已抵达却又不敢进来见他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还是他在莫斯科见到她时的模样:还是穿那条毛料连衣裙,还是裸露着双手和脖子,还是那张略有点发胖的、神情呆板而又温厚的麻脸。

“喂,怎么样?他的情况怎么样?怎么样?”

“很糟糕。起不来了。他一直在等您。他……您……和您的夫人。”

一开始,列文不明白她为什么窘困,但她立刻就向他作了解释。

“我走了,我要去厨房,”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会感到高兴的。他听得出她的声音,他认识她,还记得在国外见过她一面。”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的妻子,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走吧,我们走吧!”他说。

但是,他刚抬脚,他客房的门就打开了,吉提探头往外看。列文因妻子使她自己和他处于这一困境而感到又羞又恼,以至于涨红了脸,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脸红得更厉害。她整个身体缩成一团,脸红得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双手抓住头巾的两端,用通红的手指捻卷着,不知道说什么和做什么才好。

最初一瞬间,列文发现,吉提看这个她所不理解的可怕女人的目光中有一种极为好奇的神情;但是,这神情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

“怎么啦?他怎么啦?”她问丈夫,然后又问玛丽亚。

“总不能站在走廊里谈话呀!”列文说,一面懊恼地回头打量一位抖动着双腿、仿佛是为办自己的事而于此时在走廊里走过的绅士。

“那就进来吧,”吉提对已经恢复常态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但是看到丈夫那张神色惊惶的脸后又说,“要不你们先去吧,去吧,回头派人来接我。”说着她就回客房里去了。列文则去见哥哥。

他怎么也预料不到会在哥哥那儿见到和感觉到这样的情况。他本以为会看到人们说的肺痨病人常有的、哥哥秋天来家时使他感到大为惊讶的那种假象。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些更加明确的、濒临死亡的体征,更加虚弱和更加瘦削的身躯,结果却几乎是老样子。他本以为自己会像以往那样为即将失去心爱的哥哥而悲哀,面对死亡而感到恐惧,只是程度将会更强烈。他已对这种情况做好了准备,但他看到的却完全是另一种情景。

一间肮脏的小客房,彩绘的墙壁镶板已经痰迹斑斑,透过薄薄的隔板听得到隔壁的说话声,空气中充满令人窒息的垃圾气味,离墙的床上躺着一具躯体,身上盖着被子。这具躯体的一条手臂放在被子上面,那只像耙子似的大手令人不解地联结在下端至中间都是一样纤细的那根长长的臂骨上。头侧枕在枕头上。列文看到他两鬓上汗津津的稀疏头发和皮肤绷紧得好像是透明的前额。

“这具可怕的躯体不可能是尼古拉哥哥。”列文心里想。但是,等到他走近,看清脸以后,就不可能再怀疑了。尽管这张脸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列文朝这双抬起来看来者的灵活的眼睛看了一眼,发现了粘在一起的小胡子下面的那张嘴的轻微动作,当即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具僵死的躯体就是还活着的哥哥。

一双明亮的眼睛,神态严厉而又带责备地朝走进来的弟弟看了一看。这一眼立即就把活人之间的活的关系固定下来了。列文立即觉察到了向他射来的那道目光的责备含义,并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内疚。

列文抓住他的手,尼古拉微微一笑。笑容淡淡的,勉强可见,虽然他笑了,但那严厉的眼神却没有改变。

“你没料到会看到我这副样子吧。”他吃力地说。

“对……不,”列文语无伦次地说,“你怎么不先通知我,也就是说怎么不在我结婚时就通知我呢?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