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列文心想。
“哦,叶戈尔,你成亲的时候爱自己的妻子吗?”
“怎么不爱。”叶戈尔回答。
列文发觉,叶戈尔心情也很愉快,也想把自己内心的感受全说出来。
“我这一辈子也很怪。我从小……”他开始说,眼睛炯炯发亮,显然受到列文兴奋情绪的感染,就好像人们感染哈欠一样。
不料这时传来了铃声。叶戈尔走了,留下列文独自一人。他在午餐时几乎一点东西都没吃,到了斯维亚日斯基家,又谢绝喝茶和吃晚饭,现在他也想不到晚餐这码事。他昨晚一夜未睡,现在也没有想到要睡觉。房间里很冷,可他觉得闷热。他打开两扇通风的小窗,在小窗对面的桌旁坐下。在积雪的屋顶上可以看见系着链子的雕花的十字架,它的上方是高高升起的三角形的御夫星座,其中黄灿灿的是五车二星。他时而看看十字架,时而看看五车二星,吸着均匀地吹进房间的清新的冷空气。他像在梦境里似的,追逐着浮现在脑海里的一个个形象和一件件往事。三点多钟,他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便朝门外张望了一下。原来是他认识的赌棍米亚斯金从俱乐部里回来了。他咳嗽着,阴郁地皱着眉走过去。“可怜的人,真倒霉!”列文心想,由于对这个人的爱怜,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列文想和他谈谈,安慰他一番,但是,想到自己只穿一件衬衣,便改变主意,又在小窗前坐下,沐浴在严寒的空气中,望着形状古怪、默不作声、对他却意义深广的十字架和高高升起的那颗黄灿灿的星星。六点多钟,传来地板打蜡工的声音和早祷的钟声,列文开始感到浑身发冷。他关上小窗,洗了脸,穿上衣服,上街去了。
十五
街上空无一人。列文朝谢尔巴茨基家走去。大门锁着,万籁俱寂。他回到旅馆,又走进自己的房间,要了咖啡。日班茶房(已经不是叶戈尔)给他端来了咖啡。列文想同他攀谈,但是有人打铃叫他,他走了。列文试图喝点咖啡,把面包塞进嘴里,但是他的嘴完全不知道怎么对付面包。他吐出面包,穿上外衣,又走出去了。他第二次来到谢尔巴茨基家门口的台阶时,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房子里面的人刚刚起床,厨师正出去买菜。他至少还得等待两小时。
列文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整整一夜和整个早晨,觉得自己完全脱离了物质生活条件。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两个夜晚没有睡觉,没有穿外衣在严寒中待了几个小时,不仅觉得从来未曾这么清醒、这么健康过,而且觉得自己完全不受身体的支配:他一举一动毫不费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深信,自己能飞上云天或者推动屋角,如果需要这么干的话。他不停地看表,四面张望,在街上度过了余下的时间。
当时他看到的景象,此后他再也没见过。他觉得特别动人的是两个上学去的孩子,几只从屋顶飞到人行道上的灰鸽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放到户外的撒满面粉的面包。这些面包、鸽子和两个男孩都不是尘世之物。一个男孩追赶着鸽子,同时微笑着看了看列文;鸽子拍打着翅膀,在阳光下,在天空中闪烁不定的雪尘间飞过去,从窗子里散发出新鲜烤面包的香味,几个面包被摆了出来。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时间,融合在一起真是美妙绝伦,列文笑了起来,竟至欢喜得流出了泪水。他沿着报馆巷和基斯洛夫卡大街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旅馆,把表放在面前,坐下来,等待十二点钟的到来。隔壁房间里的人在谈论机器、骗局,同时还发出早晨醒来的咳嗽声。他们不知道,时针已快到十二点。十二点到了。列文走到台阶上。车夫们显然知道了一切。他们个个面露喜色,围住了列文,争先恐后地要为他效劳。列文尽量不得罪其他的车夫,答应以后再坐他们的雪橇,便叫了一辆,吩咐驶往谢尔巴茨基家。车夫穿着一件白衬衣,衬衣领子贴在健壮红润的脖子上,从外套里露了出来,显得很漂亮。这个车夫的雪橇又高又舒适,这种雪橇列文以后再也没有坐过,马也不错,直向前奔驰,稳得却像在原地不动似的。车夫知道谢尔巴茨基家。他两手驾车的动作平稳,以示对乘客特别尊敬,嘴里喊了声“吁”,便在大门口勒住马。谢尔巴茨基家的看门人一定知道底细。这从他眼睛里的笑意和说话时的态度可以看出来。他说:
“哦,好久没来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他不仅知道底细,而且显然很高兴,并竭力掩饰自己喜悦的心情。列文看了看他那双老年人的亲切的眼睛,甚至明白在自己的幸福里还有一种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