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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182)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拿走,拿走这本可怕的日记!”她推开放在她面前桌上的日记本,说道。“您为什么要拿给我看!……不,这样也好,”她补充说,看到他那张绝望的脸,她可怜起他来了。“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低下头,一声不吭。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您不会宽恕我的。”他低声说。

“不,我宽恕您,但这太可怕了!”

不过他的幸福巨大无比,这种自白不但没有毁坏幸福,反而给它增添了新的色彩。她宽恕了他,不过,从此以后他更加认为自己配不上她,在道德上比她低下,因此他更加珍惜自己不配得到的幸福。

十七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到自己冷清的房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席间和饭后的谈话留在心中的印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关于宽恕的一番话只是引起他的恼怒。基督教的原则对他的情况是否适用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无法说清,而且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这个问题早就作了否定的回答。在众人所说的话中,深深印入他脑海的唯有愚蠢而善良的图罗夫岑的那句话:“他的行为像个男子汉!他要求决斗,并打死了对方!”大家显然都同意这个说法,虽然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

“不过,这事已经定局,用不着再想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他考虑着当前的旅行和调查工作,走进自己的房间。他问送他进门的门房,他的仆人在哪儿;门房说,仆人刚走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端茶来,然后在桌子旁坐下,拿起旅行图,开始考虑旅行路线。

“有两封电报,”从外面回来的仆人走进房间说,“请原谅,大人,我刚才出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拿起电报,拆了开来。第一封电报是关于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渴求的那个职务的通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电报一扔,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上帝要谁灭亡,先让他失去理智,[4]”他说,这里的“谁”是指那些促成这一任命的人。他没有得到这个职位,人家显然故意忽视他,这倒并未使他感到恼火,他只是不明白,并且感到奇怪,他们怎么没看出,这个夸夸其谈、好说漂亮话的斯特列莫夫比谁都不适合担任这一职务。他们怎么没看出,这项任命使他们毁了自己,损害了自己的威信。

“又是这一类事情吧,”他拆开第二份电报,恼恨地对自己说。电报却是妻子打来的。她那蓝铅笔的签名“安娜”首先映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求求你回来吧。能求得您的宽恕,我死也安心了。”他阅毕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扔下了电报。他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毫无疑问,这是个骗局,一个诡计。

“她什么欺骗的事都做得出。她大概要生产了。也许是生产时得了什么病。他们来电报目的又是什么呢?让新生婴儿有合法身份,毁坏我的名誉,阻止离婚,”他心里想,“但是电报上写着:我要死了……”他又看了一遍电报,电文的明确意思突然打动了他。“如果这是真的呢?”他对自己说,“如果她在临死前的痛苦时刻真的忏悔了,而我却认为这是骗局,拒绝回去呢?这不光是不近人情,会受到大家的谴责,而且从我这方面来说,这样做也太不聪明了。”

“彼得,去叫一辆马车。我要去彼得堡。”他对仆人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定去彼得堡看妻子。要是她说的病是个骗局,那他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如果她真的病危,在临终前想见见他,那么,要是见到时她还活着,他就宽恕她,如果他去迟了,那就尽丈夫最后的责任。

一路上他没有再考虑他该做些什么。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了一夜的火车,风尘仆仆,感到疲倦不堪。他在晨雾中坐车经过空旷无人的涅瓦大街,眼睛望着前方,不去考虑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他无法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他就无法驱除一个念头,她的死会立刻使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面包房、关着门的店铺、夜间的马车、清道工在他眼前掠过,他注视着这一切,竭力不去考虑,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这是他不敢希望的,但毕竟还是抱着希望。他坐的马车驶近台阶。大门口停着一辆出租马车和一辆四轮轿式马车,车夫在车内睡着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门厅,仿佛从自己的脑海深处掏出决心,并准备实施。这就是:“如果是个骗局,那就不予理会,保持镇静,然后离开。如果是事实,那就遵守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