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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15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尼古拉告诉他,他现在就是来拿这笔钱的,而主要的是回老家待上一阵,像勇士那样接触故乡的泥土,重新积聚力量,以便应付面临的工作。尽管他的背更驼了,尽管个子高高的他更瘦了,但是他的动作还是像往常那样敏捷、急速。列文把他领进书房。

哥哥特别认真地换了衣服,过去他不是这样的,梳了梳自己稀疏平直的头发,然后微笑着走上楼去。

他态度温存,心情愉快,列文想起童年时期的哥哥常常是这样的。他甚至提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时也毫无怨言。看到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他同她说了几句笑话,并且询问了一些老仆人的情况。得知帕尔芬·杰尼瑟奇已经去世,他感到很难过。他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不过,他马上又恢复了常态。

“他是老了,”他说,然后改变了话题:“我在你这儿住一两个月,再去莫斯科。你知道,米亚赫科夫答应给我找个职位,我要去任职。现在我得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他继续说,“你知道,我把那个女人撵走了。”

“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吗?这是为什么呢?”

“嗯,她是个讨厌的女人!给我增添了许多麻烦。”但他没有说,是什么麻烦。他不能说,他撵走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因为茶泡得太淡,更主要是因为,她照顾他就像照顾病人一样。“而且,现在我要完全改变生活。当然,我和大家一样,做过一些蠢事,但是,财产是小事,我并不吝惜。只要有健康的身体就行,感谢上帝,我已经恢复健康了。”

列文一边听,一边想,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尼古拉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开始向弟弟询问他各方面的情况;列文乐于讲述自己的事,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用装假。他把自己的计划和工作情况告诉了哥哥。

哥哥听着,但显然对此不感兴趣。

这兄弟俩互相是那么亲近,在他们之间,即使最小的动作,说话的语调,都比语言更能表达内心的思想。

现在,他们两人头脑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尼古拉的病和死亡的逼近,这件事压倒了一切。但是无论哥哥还是弟弟,都不敢说出口来。既然他们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流露出盘旋在脑际的这件事,因此他们的话都是虚假的。黄昏过去了,到了睡觉的时候,列文从来没有为此感到这么高兴过。过去无论和什么外人在一起,无论什么礼节性的访问,他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不自然,这么虚伪。意识到这种不自然,并且为此而懊悔,这使他感到更不自然。他真想对着自己心爱的、面临死神的哥哥痛哭一场,但他只能听着哥哥说他今后的生活打算,而且还得附和着,不使谈话中断。

因为房子潮湿,只有一个房间生火,所以列文就让哥哥睡在自己的卧室里,中间只隔着一道间壁。

哥哥躺在床上,不管是否入睡,作为病人,他总是辗转反侧,老是咳嗽,咳不出的时候,嘴里就咕哝着什么。有时候,他呼吸困难,他便说:“哎哟,我的上帝呀!”有时候,痰堵得他出不来气,他便恼火地骂道:“哼,见鬼!”列文听着哥哥发出的声响,很久没有睡着,他思绪万千,归根结底是一个词儿:死亡。

死亡是万物不可避免的结局,它首次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呈现在他面前。死亡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半睡不醒中呻吟着,习惯成自然地时而呼叫上帝,时而诅咒魔鬼的心爱的哥哥身上,它根本就不像他以前所想象的那样遥远。它也在他自己身上,这一点他感觉得到。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三十年后,难道不都是一回事吗?这无可避免的死亡究竟是什么,他不仅不知道,不仅从来也没有想过,而且不会,也不敢去想。

“我在工作,我想干出点什么,可是我忘记了,一切都会结束,都会归于死亡。”

在黑暗中,他坐在床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膝盖,屏住气息,紧张地思索着。他越是紧张地思索,心里就越是清楚:事实无疑就是这样,他确实忘记了,忽略了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情况,那就是,死亡总会来临,一切都会结束,没有一件事值得动手去干,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是的,这很可怕,但事实就是这样。

“不过,我还活着。现在究竟该怎么办,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说。他点亮蜡烛,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走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的脸和头发。是啊,鬓角已经花白。他张开嘴。臼齿开始变坏了。他露出肌肉发达的胳膊。是啊,力气挺大。但是现在靠残肺呼吸的尼科连科过去身体也很健壮。他突然记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情景:他们一起躺下睡觉,等到费奥多尔·波格丹内奇一走出房门,他们就互相扔枕头,哈哈大笑,不可遏止地笑,甚至对费奥多尔·波格丹内奇的恐惧也不能抑制迸涌而出的生命的幸福感。“可现在只剩下这个凹陷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