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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157)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渥伦斯基仿佛成了他的典礼官,为了安排各种人物向亲王推荐的所有俄国的娱乐,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有赛马、吃油煎薄饼、猎熊、乘三套马车、和吉卜赛人玩乐、摔盆砸碗的俄国式狂饮。亲王轻而易举地掌握了俄罗斯精神,他砸碎了放着碗碟的盘子,让吉卜赛女人坐在膝头,似乎还在问:还有什么,难道俄罗斯精神只有这些?

实际上,在所有俄国的娱乐活动中,亲王最喜欢的是法国女演员、芭蕾舞女和白封的香槟。渥伦斯基惯于接待亲王,但不知是因为他近来本人变了,还是因为与这位亲王太接近,他觉得这个星期非常难挨。在整整一星期里他一直觉得,他仿佛被派去照顾一个会伤人的疯子,他害怕这个疯子,同时还害怕因为接近疯子自己也会失常。渥伦斯基总觉得,必须每秒钟都严格保持一本正经而又彬彬有礼的态度,以免自己受到侮辱。有些人煞费苦心地向亲王提供俄国式的娱乐,渥伦斯基为此感到惊奇,而亲王对这些人却很蔑视。他对他想研究的俄国女人的各种评论不止一次使渥伦斯基气得满脸通红。渥伦斯基对亲王之所以特别不能容忍,主要是因为他在亲王身上不由自主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在这面镜子里看到的东西并没有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这是一个很愚蠢、很自信、很健壮、爱整洁的人,仅此而已。他是个绅士,这是事实,渥伦斯基无法否定。他平等地对待上司,不阿谀奉承,对待同僚态度随便、直率,对待下级则既轻视又宽容。渥伦斯基本人也是这样,并且认为这是很大的优点;但是对于这位亲王来说,他是下级,亲王对他那种既轻视又宽容的态度使他愤怒。

“笨牛!难道我也是这样的吗?”他心想。

不管怎样,第七天,当他与动身去莫斯科的亲王告别,接受了亲王的谢意之后,他就为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和这面令人讨厌的镜子而感到幸运。他们一个通宵都在猎熊,表现出俄国式的勇敢,在猎熊回来的路上,他们在火车站分手了。

回家后,渥伦斯基看到了安娜写来的便条。她写道:“我病了,心里很难受。我不能出门,但又不能长时间见不到您。晚上来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七点钟去开会,要到十点钟才回来。”渥伦斯基想了想,觉得有点奇怪,她怎么会不顾丈夫的警告,要他直接去她家,但他还是决定去一次。

渥伦斯基今年冬天晋升为上校,从团里搬出来单独居住。吃过早饭,他马上躺在沙发上,五分钟以后,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所亲眼目睹的各种丑恶景象和安娜的形象以及那个在猎熊中起重要作用的农民的形象在他脑海里纠结成一团;接着,渥伦斯基睡着了。他醒来时,天色已暗,他吓得浑身发抖,急忙点燃了蜡烛。“什么事?什么事?我梦见什么可怕的事了?对,对,那个个子矮小、肮脏不堪、胡子蓬乱的打猎的农民弯着腰在干什么事,突然他用法语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对,其他什么也没有梦见,”他心里想,“但是为什么会这么可怕?”他又清清楚楚地想起那个农民和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法国话,不由得毛骨悚然。

“多么荒唐!”渥伦斯基心想,看了看手表。

已经八点半了。他打铃唤来仆人,急匆匆地穿上衣服,走到台阶上,完全忘记了刚才做的梦,只是担心迟到。他来到卡列宁家的门口,看了看手表,差十分钟就是九点了。门口停着一辆套着两匹灰马,又高又窄的四轮轿式马车。他认出这是安娜的车。“她准备到我那儿去,”渥伦斯基心想,“这样倒好。我不愿意进这幢房子。但是进去也没关系,我不能总躲着,”他对自己说。接着,他带着一种从小就养成的从容自信、无拘无束的态度跳下雪橇,朝大门走去。门打开了,一个手上拿着毯子的看门人在召唤马车。对一切细节一向不在意的渥伦斯基此刻却发现看门人看他时流露出一种惊奇的神情。就在大门口,渥伦斯基几乎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迎面相撞。瓦斯灯直接照亮了黑色大礼帽下那张无血色的消瘦的脸和海狸皮的领子下白得耀眼的领结。卡列宁那双呆滞、混浊的眼睛直盯着渥伦斯基的脸。渥伦斯基行了个礼,卡列宁咬了一下嘴唇,把一只手举到帽檐边,走了过去。渥伦斯基看到,他头也不回地坐到车上,从车窗口接过毯子和望远镜,然后就消失了。渥伦斯基走进前厅。他的双眉紧皱,眼睛里闪现出愤怒和傲慢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