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厌恶了护理工作,但她无法逃脱这一职责,因为她同时属于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的护理会。这就意味着她一星期得有四天要待在闷热难耐、臭气熏天的医院里,把头发包在一块毛巾里,从脖子到脚则被一块闷热的围裙围起来。亚特兰大的每个妇女,年老的也罢,年轻的也罢,全都参加护理工作,而且干得热情洋溢,这对思嘉来说,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狂热。她们想当然地认为,她也像她们一样充满爱国热情。要是知道她对战争根本没什么兴趣,她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希礼可能会阵亡,这是一直在折磨她的念头。除此以外,战争引不起她丝毫的兴趣。至于护理工作,那是因为她不知如何摆脱才去做的。
确实,护理工作一点也不浪漫。对她来说,这只意味着痛苦的呻吟、神智不清、死亡和难闻的气味。医院里挤满了污迹斑斑、胡子拉碴、虫蝇围绕的男人。他们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身上带的伤惊恐骇人,足以使一个基督徒翻胃想呕。医院里发出坏疽的恶臭,臭气直冲她的鼻孔,离门很远便能闻到。一种难闻又带点甜丝丝的气味萦绕在她手上、头发上,连在梦中都困扰着她。苍蝇、蚊子和小虫子成群结队地盘旋在病房上空,嘤嘤嗡嗡地唱着歌,把病人们折磨得诅咒漫骂,无力地呻吟着。思嘉抓着自己被蚊子叮咬的地方,摇着棕榈扇,直到肩膀发疼。于是,她真恨不得所有的男人都死光才好。
然而,媚兰似乎对那些气味、伤口和上身赤裸的男人们毫不在意。思嘉觉得,这对一个最胆小、最羞怯的女人简直奇怪极了。有时候,米德医生切除长了坏疽的肌肉时,媚兰端着脸盆和手术器械站在旁边,脸色也会发白。有一次,做完一次这样的手术后,思嘉发现媚兰在用亚麻布围起来的盥洗室里悄悄地往一块毛巾里呕吐。但是,只要她出现在伤员面前,她便显得极为和蔼,富有同情心,而且很快活,医院里的男人们都叫她慈善天使。思嘉本来也很喜欢这个头衔,但这就意味着要去动那些身上爬满虱子的男人,在烟草块被吞下去时,把手指伸到那些不省人事的病人口里,看看他们是否哽住了,给他们的腿缠上绷带,还要从溃烂的肌肉里往外抓蛆。不,她不喜欢护理!
如果允许她对那些正在康复的男人施展魅力的话,那也许还能忍受,因为他们很多人也很吸引人,出身也很好。但她正在守寡,不能这么做。城里的年轻姑娘们负责康复病区,因为不允许她们去做护理工作,生怕她们会看到不适于少女看到的情景。她们不受已婚或是守寡的遏制,向康复病人发起猛攻。思嘉黯然神伤地注意到,即使是最不吸引人的姑娘,也能轻而易举地使自己跟别人订婚。
除了那些病入膏肓和伤势特重的男人外,思嘉的世界全然是个女性世界,这使她恼怒到极点。她既不喜欢自己的同性,也不相信她们,更糟的是,她总是被女性世界搞得很厌倦。可每星期有三个下午,她还得参加媚兰的朋友们的针线组和卷绷带组。这些姑娘们全都认识查理,在这些聚会上对她都很友好,很有礼貌,特别是范妮·埃尔辛和梅贝尔·梅里韦瑟,城里两位贵妇人的女儿。但她们都对她毕恭毕敬,好像她已是个老妇人,这辈子已经完了。她们不断谈论舞会和男朋友,这使她既妒忌她们的快乐,又为自己的寡妇身份妨碍了自己参加这类活动感到怨恨不已。这是为什么呢?她比范妮和梅贝尔迷人三倍呢!噢,生活多么不公平呀!每个人都认为她的心已经进了坟墓,而事实上一点也没有,这又有多不公平啊!她的心在弗吉尼亚和希礼在一起呢!
然而,虽然有这些不痛快,亚特兰大还是使她很高兴。随着一星期一星期悄悄地过去,她在这儿耽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第九章
那个仲夏日的早晨,思嘉坐在卧室的窗口,郁郁不乐地看着窗前经过的货车和马车。车上坐满了姑娘、士兵和作伴的年长妇女。他们高高兴兴地沿桃树街向郊外驶去。那天晚上要为医院举行义卖会,他们是去林区寻找枝叶装点会场。红色的路上,阴影和强烈的阳光交相辉映,上方是搭成拱形的树枝。众多马蹄过处,扬起了一小片红色的尘土。走在其他马车前面的一辆货车,上面坐着四个身强力壮的黑人,他们带着斧头,要去砍冬青树,扯回一些藤蔓植物。货车的后部,高高堆着一些盖着餐巾的大篮子、橡树条篓筐,里面装着野餐用的午餐,还有十几个西瓜。两个黑人还带着班卓琴和口琴,他们正唱着一首经过修改的激动人心的乐曲——《如果你想过得快活,就去参加骑兵》。在他们后面,欢快的车队鱼贯而行:姑娘们穿着凉快的花布裙子,披着精美的披巾,戴着无边女帽和露指长手套以保护她们的肌肤,头顶还遮着小巧的阳伞;在一片欢笑声、马车与马车之间的叫喊声及玩笑声中,上了年纪的妇女们心平气和地微笑着;康复病人挤在身体健壮的陪伴妇女和身材苗条的姑娘们中间,搞得女士们对他们大呼小叫,喧闹不休;骑马的军官们则在马车旁让马悠闲地像蜗牛一样缓缓前行——车轮咕噜响,马蹄嗒嗒嗒,金色的饰带熠熠生光,小巧的阳伞摇来摆去;扇子沙沙响,黑人在歌唱。每个人都驶出桃树街去采集青枝绿叶,还要在那野餐、吃西瓜。“每个人,”思嘉愁眉不展地想着,“只有我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