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来打扰她,大家都相信,她希望独自待着,独自伤心,可是思嘉最不愿意的事就是独自一人待着。如果只是悲痛在陪伴着她的话,她还能忍受,就像她过去忍受其他悲痛一样。弗兰克死了,那种失去亲人的感觉已经使她惊呆了,可是,不仅如此,还夹杂着突然醒悟过来的后怕、后悔和痛苦。平生第一次,她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感到后悔了,后悔之中还有一种迷信的恐惧向她袭来,使她不禁斜眼一次又一次地打量着她和弗兰克一起睡过的那张床。
是她杀了弗兰克。是她杀了他,就像是她亲手扣动了扳机一样。他曾经请求过她,叫她不要独自一人到处乱跑,可她没有听他的。而现在,因为她的固执,他死了。上帝会为此惩罚她的。可是,沉重地压在她的良心上的还有另外一件事,那比导致他的死还更沉重,更可怕——这件事从来都没有使她烦恼过,直到她看着他躺在棺材里的那张脸时,她才感觉到了。那张指责过她的宁静的脸有种无可奈何、非常哀怜的神情。她跟他结了婚,而他真正爱的却是苏埃伦,上帝一定会因此而惩罚她的。她必须缩在被告席上,那次从北方佬的营房回来时,她坐在他的轻便马车上对他撒了谎。她必须对此作出交代。
现在,她要争辩说,结果能够证明方法的正确性,说她是不得已才欺骗他,说太多人的命运都得靠她,所以她没办法考虑他的或是苏埃伦的权利和幸福,说这些通通都毫无用处了。真相已经大白,她则退缩着不敢去面对它。她冷漠地跟他结了婚,冷漠地利用了他。在过去的六个月中,她把他搞得很不快乐,而她本来是可以让他很幸福的。上帝会因为她没有对他更好些而惩罚她——会因为她的横行霸道、脾气不好、大发雷霆、挖苦的言语,为她对他的朋友不友好、用开锯木厂、建酒馆以及租用囚犯来让他含羞蒙辱而惩罚她。
她使他很不幸福,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他还是像个绅士那样忍受了一切。她做过的唯一一件给过他真正幸福的事就是为他生了埃拉。而她也知道,如果她能避免怀上埃拉的话,埃拉是决不会来到这世界上的。
她颤抖着,害怕极了,真希望弗兰克还活着,这样她就可以对他好,对他很好,以弥补所有这一切。噢,要是上帝没有这么暴怒,没有这样报仇心切就好了!噢,要是时间不要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得这么慢,这房子不会这么静就好了!要是她不是独自一人待着,那有多好!
要是媚兰跟她在一起就好了。媚兰可以使她那害怕的心理平静下来。可是媚兰却在她自己的家中,在照顾希礼。思嘉一瞬间真想把白蝶姑妈叫上来,让她站在她自己和她的良心之间,但她又拿不定主意了。白蝶很可能会使事情更糟,因为她是很真心地在为弗兰克服丧。他曾经更像是她的同代人,而不是思嘉的同代人,她对他也很忠心。白蝶需要“家里有个男人”,而他则完美无缺地满足了她的需要,因为他会给她带小礼物,聊些没有害处的闲话,说笑话,讲故事,晚上她给他补袜子的时候,他则给她读报纸,给她解释白天的话题等等。她总是为他忙里忙外,给他做特色菜。他不知多少次患了感冒,她都悉心照料他。现在,她想他想得厉害,一遍又一遍地用手帕擦着红肿的眼睛说:“要是他没有跟三K党出去就好了!”
要是有人能安慰她,能使她害怕的心理平静下来就好了。她心里感到寒冷,感到不适,因此心情很沉重。如果有人能把这些乱作一团的恐惧感向她解释一下,那该多好呀!要是希礼——可她畏缩了,不敢再想下去。她几乎也杀了希礼,就像她杀了弗兰克一样。如果希礼知道了她如何向弗兰克撒谎才得到他这一真相,知道她一直对弗兰克有多自私,那他可能就再也不会爱她了。希礼是这么高贵,这么真诚,这么善良,他看问题如此正确,又是如此的清楚。如果他知道全部真相,他会理解的。噢,是的,他一定会完全理解的!可他再也不会爱她了。这么说,他决不能知道真相,因为他必须一直爱着她。如果她的力量的秘密源泉,他的爱,离她而去了,她还怎么活呢?可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上一场,把她那有罪的心理负担卸掉,那是多大的安慰呀!
死人的感觉重重地笼罩着这宁静的房子,压在她的寂寞感上,没有人帮忙,她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把门虚掩上,然后在衣橱最下面的那个放内衣的抽屉里摸索着。她拿出了她藏在白蝶姑妈的“昏厥瓶”里以备晕倒时用的白兰地,把瓶子举到灯下。瓶里的酒已经喝掉一半了。从昨晚开始,她肯定没有喝掉那么多的!她大大方方地倒了不少到她喝水的杯子里,大口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瓶子放回酒柜里,再灌满水。葬礼举行前,扛棺木的人要喝酒,嬷嬷已经找过这瓶酒了。由于嬷嬷、厨娘和彼德之间互相猜疑,厨房里已经有了一触即发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