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显然确立了亚特兰大在南方事务中的重要地位。迄今为止,这个默默无闻的城市已是远近闻名。舍曼曾经为铁路线战斗了一整个夏天,并在那里杀了几千人。现在,铁路线重新复苏了城市生活,并且刺激着这种生活。亚特兰大重新成为相当广阔的范围内的地区活动中心,就像它在被毁灭以前一样,城市还在接受不断涌入的新市民,不管是受欢迎的也罢,不受欢迎的也罢。
大批涌入的北方投机家把亚特兰大变成他们的总部。他们在街上和南方最古老的家族的代表们推推攒攒的,而他们同样是新来乍到的人。原先住在乡下的家庭,在舍曼的部队进军时,家已被烧毁,没有黑人耕种棉花,再也没法谋生,他们也到亚特兰大来生活。每天都有从田纳西州和卡罗来纳州来定居的人。在那些地方,重建的魔爪甚至比佐治亚州还更厉害。许多曾经是北部联邦的雇佣军的爱尔兰人和德国人,被解雇后也在亚特兰大住了下来。经过四年战争,北方守备部队的家眷们都对南方充满了好奇,也来凑热闹,壮大了人口的队伍。各种各样的冒险家蜂拥而至,希望到这来发财,而从乡下来的黑人也不断拥进亚特兰大。
整个城市在吼叫——就像一个开拓时期的小村庄一样大开其门,根本没有努力去掩盖它的邪恶与罪恶。一夜之间,酒馆纷纷开业,一个街区会有两家,有时还有三家。夜幕一降临,街上到处都是醉汉,黑人也有,白人也有,从墙边踉踉跄跄晃到街沿石边,又从街沿石边晃回来。暴徒、扒手和妓女暗藏在黑灯瞎火的小巷里和幽暗的街上。赌馆盛行,规模宏大,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人动枪动刀,恣意闹事。受人尊敬的市民们惊骇地发现,亚特兰大有个又大又繁荣的红灯区,甚至比战时的规模还更大,更欣欣向荣。整个晚上,从拉下的百叶窗里传出叮叮当当的钢琴声、吵吵嚷嚷的歌声和笑声,不时还被尖叫声和手枪声打断。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比战争期间的妓女还更大胆,恬不知耻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招揽过往客人。每到星期天下午,这个地区的小姐乘坐漂亮的马车,沿着主要街道辘辘而行,她们穿着最华丽、最漂亮的衣服,在放下来的丝质窗帘后面呼吸着新鲜空气。
贝尔·沃特琳是这些太太小姐当中最臭名昭著的一个。她自己新开了一家妓院,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大房子,相形之下,周围地区的房子看上去就像是破烂不堪的兔子窝一样。楼下有个长长的酒吧间,挺典雅的,还挂着油画。一个黑人乐队每天晚上都在那里演奏。传闻说楼上配备着坐垫豪华的上好家具、厚重的花边窗帘及镜框镀金的进口镜子。房子里住着的几十个年轻姑娘如果化妆得靓丽的话,非常清秀漂亮,也比其他妓院里的姑娘们更显安静。至少,警察很少光顾贝尔的房子。
这所房子是亚特兰大的老太太们诡诡秘秘地嘀咕的对象。牧师们则用有保留的话称之为罪恶的渊薮、该受耻笑的所在及丢人现眼的地方。每个人都知道,像贝尔这样的女人,自己不可能赚够钱来建这么奢华的场所。她必得有个支持她的人,而且是个很有钱的人。而白瑞德从来就没有为体面起见试图去隐瞒自己和她的关系,所以,很明显,那个支持她的人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他。别人偶尔看到贝尔自己坐着轿式马车由一个放肆无礼的黄种黑人赶着出来时,她倒是一副成功富足的样子。她那由两匹枣红马拉着的马车驶过时,孩子们只要能躲开他们的妈妈,便都会跑过来窥视她,激动地低声叫着:“是她!是老贝尔!我看见她的红头发了!”
挤在被炮弹炸出一个个坑、用一根根老旧的木料和一块块烟火熏黑的砖头修补过的房子中间的,是到南方来求财的人和战争投机商们富丽堂皇的房子。它们高高耸立着,有复折式屋顶顶层间、三角墙和塔楼、彩色玻璃窗和宽大的草坪。夜复一夜,在这些新盖的房子里,窗户被煤气灯照得通明,音乐声和舞步声在空中飘荡。女人穿着笔挺、靓丽的丝绸衣裙,在穿着睡衣的男人的殷勤陪伴下,在长长的走廊上走来走去。香槟酒开瓶时,瓶塞砰砰作响。镶着花边的台布上,摆好了有七道菜的晚餐。酒浸的火腿、板鸭、肥鹅肝酱、应时和不应时的水果,全都丰盛地摆在桌上。
在老旧的房子破烂的门背后,住着的是贫困和饥饿的人们——他们的出身可是无比体面的,因此就越发的显得苦涩,而因为表面上傲慢地显露出对物质需求无所谓的样子,所以也就显得越发地穷酸。米德医生就能说出那些令人厌烦的故事来,说是那些家庭从大房子里被赶出来,到寄宿房子里去住,又从寄宿房子里出来,再搬到后街那些肮脏昏暗的房间里去住。他有太多患“心力衰弱”和“消耗病”的女病人。他知道,长期吃不饱才是真正的原因,而她们也知道他是知道这一点的。他可以确切地说出全家人都得结核病的家庭,而曾经只在穷苦白人家才发现过的糙皮病,现在也在亚特兰大最好的家庭里出现了。还有双腿瘦弱、患佝偻病的婴儿及没法哺育他们的妈妈。这个老医生一度还为每个他接生的孩子虔敬地感谢上帝。现在,他却认为生命并不是什么恩赐。对小婴儿来说,这是个艰辛的世界,有很多孩子刚出生没几个月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