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拉,胃口有麻烦的并非只有她一人,不管她转向哪里,看见的都是饥饿的面孔,黑人也有,白人也有。很快,患伤寒病的卡丽恩和苏埃伦也会进入康复期,胃口也会大得难以满足。小韦德已经老在令人厌烦地悲鸣着:“韦德不喜欢甘薯。韦德饿。”
其他人也都在嘟哝着:
“思嘉小姐,除非我能多吃些,要不两个孩子我都没法喂奶了。”
“思嘉小姐,要是俺不能多吃点,俺就劈不动柴了。”
“乖乖,俺快要饿扁了。”
“女儿,我们非得一直吃甘薯吗?”
只有媚兰没有抱怨。媚兰的脸已经越来越消瘦,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了,连睡梦中也会痛得直抽搐。
“我不饿,思嘉。把我的那份牛奶给迪尔西吧。她要给孩子喂奶,用得着。生病的人是从来都不会觉得饿的。”
她这也是出于好心,但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比其他人的唠叨、悲鸣声更使思嘉感到恼火。她可以用辛辣的讽刺口吻让他们住嘴——而且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在媚兰这种无私精神面前,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毫无办法,而且怨恨满腹。嘉乐、黑奴们以及韦德现在都很依附媚兰,因为她即使很虚弱,但还是很善良,很有同情心,而这些日子里,思嘉这几样一点也不沾边。
特别是韦德,整天待在媚兰的房间里。韦德似乎有点不对劲,但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思嘉却没有时间去弄清楚。她听信了嬷嬷的话,认为孩子是长了蛔虫,便用埃伦过去给黑人小孩驱虫的干草药和树皮混合在一起熬汤给他打虫。但这种驱虫药反而使孩子的脸色更苍白了。这些日子里,思嘉几乎没把韦德当成人看待。他只不过是又一件令人操心的事,一张要喂食的嘴而已。总有一天,在目前这种非常时期过去之后,她会跟他玩,给他讲故事,教他一些基础知识。可现在,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由于在她最累、最烦心的时候他总是缠在她脚边,所以,她对他说话经常很严厉。
她快言快语地骂他,他眼里就会现出非常害怕的神情。这使她很不安,因为他害怕的时候看上去非常天真。她没有意识到,这个小男孩是和恐怖并肩生活着的,而这恐怖连大人也无法领会透彻。恐惧一直伴随着韦德,这恐惧使韦德的心灵都震颤了,晚上睡觉时也会尖叫着醒过来。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或是严厉的话语就会使他浑身颤抖,因为在他的意念里,这些声响和严厉的话语总是莫名其妙地和北方佬混杂在一起。他害怕北方佬,更甚于害怕普里西所说的鬼。
围城的炮火开始以前,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幸福、安详、宁静地过着日子。虽然他妈妈没怎么管他,但他一无所知,只知道宠爱和和善的话语,直到那个晚上,他从睡梦中被拉起来,发现火焰冲天,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不断。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他头一次被妈妈甩了耳光,听到她提高了嗓门,对他说着严厉的话。桃树街那令人愉快的砖房里的生活,他所知道的唯一的生活,就在那个夜晚消失了,而他永远也无法从这种损失中回过神来。从亚特兰大逃出来的旅途中,他什么也不明白,只知道北方佬在后面追赶他。直到现在,他也还处在会被北方佬抓住并且被碎尸万段的恐惧当中。每次思嘉一提高嗓门申斥他,他就吓得软弱无助。小孩子那种模模糊糊的记忆就会把他带回她第一次那么做时的恐怖当中去。现在,北方佬与生气的声音已经在他脑海中永远地连在一起,他很怕他妈妈。
思嘉不禁注意到,孩子开始躲着她了。当那没完没了的事情偶尔让她有时间去想这件事的时候,她便感到很担心。可是,能想的时候极少。这比他整天缠在她身边还更糟,而他的避难所就是媚兰的床铺。在那里,他可以安静地玩她建议他玩的游戏或是听她讲故事,这使思嘉更觉得自己受了伤害。韦德很爱这个“姑姑”,这个姑姑声音柔和,总是笑容满面,而且从来没说过这类话:“别出声,韦德!你把我头都搞晕了。”或是“看在上帝分上,别烦了,韦德!”
思嘉没有时间,也没有欲望去宠爱他,可看到媚兰这么做了,她又很妒忌。一天,她发现他在媚兰床上倒立,看到他倒在她身上,她便打了他一下。
“你难道不知道,姑姑病的时候不能在她这跳上跳下吗?好了,马上到院子里去玩,别再进来了。”
可媚兰伸出一只虚弱的胳膊,把哭着的孩子拉到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