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屋里非常宁静,除了思嘉、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姑娘,其余的人都到沼泽地里去找老母猪了。连嘉乐也有了点活力,笨重地走过犁过的田野,一只手搭在波克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捆绳子。苏埃伦和卡丽恩哭着哭着睡着了,她们一想起埃伦就这样,一天至少哭两次,悲伤、虚弱的泪水顺着她们凹陷的面颊默默地流下来。媚兰那天还是头一次撑着起来靠在枕头上,身上盖着一条打着补丁的床单。两个孩子躺在她两边,她一只胳膊搂着那个机警、头发淡黄的孩子,另一只手温柔地抱着迪尔西的头发拳曲的黑孩子。韦德坐在床脚下,在听童话故事。
对思嘉来说,塔拉的宁静是无法容忍的,这会使她清清楚楚地想起从亚特兰大回家那天那漫长的旅途,想起那天她所经历的那种荒凉的乡间死一般的宁静。奶牛和牛犊一连好几小时都没发出一点声响。窗口没有吱吱喳喳叫的小鸟,连在沙沙作响的木兰树丛中住了好几代、总是嘈杂吵闹的反舌鸟一家,那天也没有歌唱了。她在卧室里拉了把低矮的椅子坐在敞开的窗户边,向外看着屋前的车道、路对过那草坪和空荡荡的绿色牧场。她坐在那,裙子拉到膝盖上面,手撑着下巴,支在窗台上。她身边放着一桶井水,她不时把起泡的脚放进水里,那刺痛感使她的脸都扭曲了。
她烦躁地把下巴埋进胳膊里。在她最需要力量的时候,这个脚趾却溃烂化脓了。那些傻瓜是决不可能逮住老母猪的。他们把一只只猪崽抓住就费了一星期的时间,而现在,两个星期都已经过去了,老母猪却还逍遥乡野。思嘉知道,如果她和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她就会把裙子挽到膝盖上,手里拿着绳子,管保转眼间就能把老母猪给套住。
但是,就算老母猪被逮住——要是它被逮住的话,那又怎么样呢?母猪和猪崽都被吃光以后,那又怎么样呢?日子还得过下去,人们的肚子也还得填饱。冬天要来了,那时就没有食物了,连邻居果园里剩下的那些可怜兮兮的蔬菜也没有了。他们必须有干豌豆、高粱、玉米片、大米以及——以及——噢,要这么多东西。还要有第二年春天下种用的玉米和棉花,还有新衣服。这一切都从哪来呢?她用什么付账呢?
她曾私下里翻过嘉乐的口袋和他装现金的箱子,找到的只是一堆堆南部邦联的债券和三千元南部邦联的纸币。这只够给他们全部人买一顿像样的饭菜,她面带讥讽地想着,因为南部邦联的钱币几乎根本不值什么了。可就算她有钱,而且也能找到食物,她又怎么把它们拖回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要让那匹老马死去呢?即便是瑞德偷来的那匹令人惋惜的老马,也会使他们在这世界上的情况大为改观的。噢,那些过去常常在路那边的牧场上腾空而起的健壮的骡子,那些漂亮的拉马车的马,她的小母马,姑娘们的小马,还有嘉乐那横冲直撞、把草皮也踢起来的高大的雄马——噢,有它们中的一匹就好了,哪怕是最执拗的一匹骡子也行啊!
但是,没有关系——等她的脚好了以后,她可以步行到琼斯伯勒去。这将会是她这一辈子走过的最远的路,但是她还是要走的。即使北方佬把整个城市全烧光了,她也一定能在城区找到某个人,他会告诉她该到哪儿去找食物。韦德瘦得皮包骨的脸蛋出现在她面前。他不喜欢甘薯,他一再重复着,他要鸡腿、鸭腿、米饭和肉汁。
前院的阳光忽然暗淡下来,她泪眼模糊,连树都看不清楚了。思嘉低下撑在胳膊上的头,拼命忍住不哭出来。现在,哭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只有你身边有个男人,你又想从他身上捞到什么好处的时候,哭才有用。她蜷缩在那,用力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这时,一阵马蹄声使她吃了一惊。但她还是没抬起头来。这过去的两个星期中,她都在想象着有这种声音,想得太频繁了,就像她想听到了埃伦裙子的沙沙声一样。她的心跳加快了,这种时候,她老是会这样,她坚定地对自己说:“别傻了。”
可是,令人吃惊的是,马蹄声却自然而然慢了下来,变成了马走路的节奏,砾石路上传来了整齐的嘎吱嘎吱声。是马——塔尔顿家的人,方丹家的人!她飞快地抬起头来看着。原来是个北方部队的骑兵。
她本能地躲在窗帘后面,透过一褶一褶的看不太清楚的窗帘布,呆呆地窥视着,吃惊使她直从肺部喘出了一口大气。
他懒散地坐在马鞍上,是个敦实、面孔粗糙的人,黑色的胡须蓬乱地垂挂在扣子没有全扣上的蓝色上衣上。紧扣在头上的蓝色军帽下,紧靠在一起的小眼睛在炫目的阳光中眯缝着,冷静地从帽檐下扫视着整栋房子。他慢吞吞地下了马,把马缰抛到套马的柱子上。这时,思嘉的呼吸突然间平稳下来,同时又感到很痛苦,仿佛腹部被人猛击了一下。北方佬,臀部插着一枝长柄手枪的北方佬!而她独自一人留在房子里,只有三个生病的姑娘和孩子们跟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