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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205)

作者: 玛格丽特·米切尔

她终于站了起来,又一次看到十二棵橡树成了一片黑糊糊的废墟。她头抬得高高的,但那种意味着年轻、美丽和潜在的温柔的神情却从她的脸上永远永远地消失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死去的也已经死去。过去那种慵懒的豪华生活也已逝去,一去而不复返。思嘉把重重的篮子挎到手臂上时,她也已经下定决心,确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向。

没有回头路可走,她要继续勇往直前。

在南方,五十年以来,一直有些怨气满腹的妇女一再回忆过去,回忆已经逝去的岁月、已经去世的人,重新召回那令人伤心而又徒劳无益的往事,带着苦涩的傲气忍受着贫穷,因为她们有那些记忆。但思嘉是决不会往回看的。

她注视着黑漆漆的石头,十二棵橡树最后一次在她的眼前重现,它一如既往地耸立着,富丽而骄傲,是一个家族和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然后,她开始下坡朝塔拉的方向走去,沉重的篮子把她的肌肉都压得陷进去了。

她空空的胃里,饥饿感重新作起怪来。她大声说着:“上帝作证,上帝作证,北方佬打不倒我。我要熬过这段日子,一切结束之后,我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不,我的亲人们也不会。哪怕我不得不去偷去抢,去杀人去放火——上帝作证,我决不会再挨饿的。”

在这以后的岁月里,塔拉就像是鲁滨孙的荒岛。这里很宁静,与世隔绝。塔拉以外的世界离塔拉仅仅几英里远,但是塔拉和琼斯伯勒、费耶特维尔、拉夫乔伊之间却好像隔了上千英里的滚滚洪涛,连塔拉和邻居的种植园之间也是如此。那匹老马死后,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没有了,而要走过那数英里艰难的红土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

有时候,为了填饱肚子以及不停地照顾三个生病的姑娘而劳累了一天后,思嘉发现自己会竖起耳朵倾听,看看有没有什么熟悉的声音——黑人小屋里黑人小孩的尖声大笑、嘉乐的雄马闪电般从牧场上飞奔而过的声音、马车轮子在车道上的嘎吱嘎吱声以及邻居们下午路过顺便进来聊天的欢快的谈话声。可她什么也听不到。路静静地往前延伸着,看上去荒凉一片,从来没有扬起的红土预示着有人来访。塔拉就像是翻卷着绿色山峦和红色田野的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在这世界上,有的地方,一家人能够在自己家的屋顶下安安稳稳地吃饭睡觉;有的地方,姑娘们穿着翻新了三次的裙子,在快快乐乐地和男人调情,唱着:“在这残酷的战争结束以后”,仅仅几个星期以前,她也是那么做的;有的地方还在打仗,炮声隆隆的,城镇被烧成灰烬,男人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丝丝气味的医院里渐渐憔悴,直至死去;有的地方,穿着肮脏的家纺布制的衣服却没鞋穿的部队正在行军、打仗、睡觉、饿肚子,累得疲惫不堪的,再加上希望破灭时的厌烦感;有的地方,佐治亚的小山包都因为被北方佬征服而变成蓝色的,这些北方佬吃得饱,睡得好,骑的是健壮、喂饱了玉米的高头大马。

塔拉以外还在开战,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但在种植园里,战争和世界都不复存在,只在记忆中才会出现。在精疲力竭的时候,这些记忆就会浮现在脑海中,必须费点力气才能把它们从脑海中挥去。在完全没有东西吃和吃得不饱的肚子面前,世界已经渐渐远去,生活浓缩成两个互相关联的观念:食物及怎么搞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肚子的记忆比大脑强?思嘉可以排除令人伤心的事,但排除不了饥饿感。每天早晨,她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记忆还没有把战争和饥饿感带到她的大脑里时,她懒洋洋地蜷缩着身子,期望闻到煎咸肉和烤面包卷的味道。每天早晨,她用力用鼻子吸着,真的就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这一用力,她也就完全清醒过来了。

塔拉的餐桌上有苹果、甘薯、花生和牛奶,可就连这简单的伙食也一直不够量。一天三次看到这些,她的记忆就会飘回过去的岁月中去,过去的岁月中的伙食、用蜡烛照明的餐桌和空气中也弥漫着香味的食物。

那时候,他们对食物多不在意呀,真是惊人的浪费!面包卷、玉米松饼、饼干和蛋奶烘饼、滴着的黄油,一餐里全都有。餐桌的一头放着火腿,另一头就放着炸鸡;一罐罐泛着油光、呈彩虹色的酒里满是羽衣甘蓝;光亮带花的瓷盘里,蹦豆堆得像小山一样;炸南瓜、炖秋葵荚和红萝卜浇上奶油汁,多得要用刀来切;还有三样甜点,这样每个人就可以挑着吃了,有巧克力多层蛋糕、香草牛奶冻和重油蛋糕,顶部都浇着甜甜的掼奶油。死亡和战争都没有使她流泪,但这些美味可口的饭食却有能耐使她热泪直流,有能耐把她一直疼痛的胃由饿得咕咕叫变成恶心想吐。对于她的胃口,嬷嬷老是哀叹,一个十九岁的年轻姑娘健康的胃口,现在已经被千辛万苦、永不停息的劳作增加了四倍,而这种劳作是她过去根本没见识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