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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204)

作者: 玛格丽特·米切尔

十二棵橡树依然耸立在那,自印第安人生活的年代起,它们就已经耸立在那了,可现在,它们的叶子枯黄了,枝条或被烧毁,或被烧焦。被它们围在其中的是卫约翰家的断壁残垣。那一度宏伟堂皇的房子,如今只剩下烧焦的残骸,而过去,这座房子就像是给小山包戴上了一顶皇冠似的,白色的柱子显示着家族的尊严。曾经是地下室的那个深坑、黑糊糊的粗石地基及两座巨大的烟囱表明了它的原址。一根被烧了一半的长柱子倒下来,横在草坪上,把茉莉花丛压得粉碎。

思嘉坐在柱子上,这情景使她难受得无法再往前走了。这一片荒凉景象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在她脚下的尘土中,埋葬了卫家的骄傲。这所和气、彬彬有礼的房子曾经一直对她伸出欢迎的双臂,可现在,这就是它的最终命运。她还曾经徒劳地梦想过要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呢。她在这里跳过舞,吃过饭,调过情,她还在这里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妒忌地看着媚兰面带微笑看着希礼。也是在这里,在这凉快的树荫下,当她告诉韩查理她要和他结婚时,他喜出望外地按紧了她的手。

“噢,希礼,”她心里想,“我真希望你死掉的好!让你看见这一切,我真受不了。”

希礼在这和他的新娘结了婚,但他的儿子,他儿子的儿子却再也不能把他们的新娘带进这所房子来了。她曾经深爱过这房子,渴望着能掌管这里的一切,可是现在,在这屋顶下,再也不会有人在这里成婚,在这里生儿育女了。对思嘉来说,房子已经死了,而卫家所有的人好像也和它一起长眠于那堆灰烬当中了。

“我现在不能想这些事。我现在无法承受。我以后再想好了。”她大声说着,把视线移开了。

她在果园里搜寻着,在废墟周围一瘸一拐地走着,走过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的玫瑰花圃,卫家的姑娘们曾经非常用心地伺弄过这花圃。她走过后院,穿过被烧成灰烬的熏制房、谷仓和鸡棚。厨房边的花园周围,木片围栏已经被拆得精光。一度整整齐齐的一排排绿色植物和塔拉的植物一样,遭到了同样的厄运。松软的泥土被马蹄和重型运输工具的轮子碾得遍体鳞伤。蔬菜被踩得粉碎,踩进土里去了。这里没有她所要的东西。

她回头走过后院,择路向黑人住的小屋走去。那是一排刷得雪白却杳无声息的房子。她边走边喊着“喂!”可没有人应答,连狗叫声也没有。显然,卫家的黑奴也跑了,或是跟着北方佬走了。她知道每个黑人都有自己的果园包干区。走到小屋前时,她希望这些小块土地上的东西能够幸免于难。

她的搜寻还是有收获的。但是她太累了,看到那些东西也没使她感到很高兴。萝卜和卷心菜由于缺水有点恹恹的,但还挺立着。四处蔓延的肾形豆和蹦豆虽然已经枯黄,但还可以吃。她坐在垄沟里,用颤抖的双手在土里挖着,慢慢地把篮子填满了。虽然没有腌猪肉和这些蔬菜一起煮,今晚塔拉也可以好好吃一顿了。或许迪尔西用来照明的咸肥肉可以用做作料。她必须记住,要吩咐迪尔西用松节来照明,把动物油节省下来煮菜用。

靠近一间小屋后门台阶处,她发现了短短的一排红萝卜,顿时,一阵饥饿感向她袭来。味道辛辣的红萝卜正对她的胃口。她几乎等不及在裙子上把土擦去,就狼吞虎咽地嚼了半根。萝卜又老又粗,而且还很辣,把她的眼泪都辣出来了。萝卜一下肚,她那备受煎熬、里面什么也没有的胃就反抗了。她躺在松软的泥土中,难受地呕吐起来。

从小屋传来淡淡的黑人的味道,这更增加了她的恶心感。她没有力气去遏止这种感觉,只好一直难受地吐下去,吐得连小屋和树木都好像在周围迅速旋转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她还脸朝下虚弱地躺在那里。泥土又松软又舒服,就像羽毛枕似的,她的思绪也飘忽不定的,一会想到这,一会想到那。她,郝思嘉,正躺在黑人小屋的后面,躺在一片废墟当中,身体不舒服,虚弱得连动都动不了。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即使他们知道,也不会在乎的,因为每个人自己都有太多麻烦,顾不上来为她担心。这一切就发生在她——郝思嘉头上了,过去的她可是连袜子丢在地上也从来没去捡过,连鞋带也没有系过的呀——思嘉,动辄有点头痛,还经常耍性子,这些可是自小到大就一直被娇惯纵容着的。

她俯卧着躺在地上,虚弱得不得了,连想避开往事和担心的事、不去想它们都办不到。它们向她涌来,像等着人死的虫儿似的把她围住。她一点力气也没有,虽然想对自己说:“我以后再想妈妈、爸爸、希礼和所有这些废墟——是的,以后,等我承受得了的时候。”可她连说这些话的力气也没有。她现在是承受不了,可不管她愿不愿意,她现在都在想着这些人、这些事。这些思绪围绕着她,向她猛扑过来,带着尖嘴和利爪冲下来,直挖到她的思想深处去。时间似乎静止不动了,她静静地躺在那,脸埋在土里,任如火的骄阳照在身上。她想起了许多事和已经去世的人,想起了已经一去不复返的生活方式——想从暗淡的前景中看出一线希望,哪怕这希望并不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