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空空的葫芦,环顾着四周。这全是一场梦,这烟雾弥漫、光线暗淡的房间,骨瘦如柴的姑娘们,嬷嬷不匀称的庞大的身躯蹲在床边,迪尔西更是一幅古铜色的影像,黑糊糊的胸脯上抱着熟睡的粉色的婴儿——这全是一场梦。她会从梦中醒来的,醒来闻厨房里煎咸肉的香味,聆听喉音很重的黑人们的笑声和准备到田里去的运货马车的吱嘎声,感觉埃伦温柔的手触摸着她,坚持要她起床。
接着,她发现自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微弱的月光刺透了黑暗,嬷嬷和迪尔西在给她脱衣服。折磨人的紧身胸衣不再夹痛她的腰部,她可以深深地呼吸,静静地呼吸了,一直吸到肺和腹部的深处去。她感到自己的长统袜被轻轻脱了下来,嬷嬷在给她洗起泡的双脚,一边还在嘟哝着含糊不清的安慰话。水多凉呀!像个孩子似的躺在这松软的床上,感觉又有多好啊!她叹了口气,放松地伸展四肢。过了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秒钟,房间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月光如洗,照到床边,房间显得更亮了。
她并不知道她醉了,因为疲劳和喝了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她的灵魂离开了疲乏的身体,飘了起来,飘到没有痛苦、不用受累的地方。在那里,她的头脑有着超人的洞察力。
她现在已经用全新的眼光来看问题了。在来塔拉的路上,她已经把少女时代远远地抛在身后。她不再是可塑性很强的泥土,对每一个新的体验都只好留在脑海里。泥土已经变硬了,就是在这似乎延续了上千年、什么事都不确定的一天当中变硬的。今晚是她最后一次像孩子一样被照料着。她现在已经是个成年女人,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行,她不能,也不会向嘉乐或是埃伦的家人求助。郝家的人是不需要施舍的。郝家人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而这负担是要用坚强的双肩来承担的。她把视线移到肩膀上,心想自己的双肩是够坚强的,居然承受了所发生过的最糟的事,现在可以承受任何负荷了。有这种想法,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不能抛弃塔拉;与其说这些红色的土地属于她,还不如说她属于这片土地。她的根就像棉花一样,深深地扎进那血红色的泥土中,汲取着养分。她要待在塔拉,继续拥有它,养活她父亲、妹妹、媚兰和她的孩子以及黑人们。明天——噢,明天!明天,她就要把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明天有很多事要做。到十二棵橡树和麦金托什家去看看,废弃的花园里还剩下什么东西;到河边的沼泽地里去到处敲一敲、打一打,找找有没有走散的猪或是鸡呀什么的;拿着埃伦的首饰到琼斯伯勒和拉夫乔伊去——那里肯定有剩下的什么人会出售吃的东西的。明天——明天——她的大脑像一只越走越慢的钟一样,滴答滴答地缓慢地走着,但思维却一直是非常清晰的。
她从小就经常听到有关家族的故事,那时听起来有点厌烦,很没有耐心,半懂不懂的。现在,她却豁然开窍,理解得非常透彻。身无分文的嘉乐创建了塔拉;埃伦从某种神秘的悲伤中振作起来了;外祖父罗比亚尔从拿破仑帝国的废墟中存活下来,在佐治亚肥沃的沿海地带发财致富;外曾祖父普鲁多姆曾在海地黑暗的丛林里开辟出一个小小的王国,虽然后来失去了,但却在萨凡纳看着自己的名姓成了有名望的姓氏。还有为了一片自由的土地而和爱尔兰志愿者一起奋斗却因此而被绞死的姓思嘉的人,还有至死为自己的东西而奋斗、最终死在博因的郝家人。
所有这些人都经历过毁灭性的灾难,但却没被摧毁。他们没有被帝国的倾覆摧毁,没有被造反奴隶的大砍刀摧毁,没有被战争、叛乱、放逐和财产充公摧毁。也许不幸的命运折断了他们的脖子,但从来没有征服他们的心灵。他们没有发牢骚,只是艰苦卓绝地奋斗。死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但并不满足。这些人的血统都在她的血管里流淌着,这些影影绰绰的身影似乎在这月光如洗的房间里静悄悄地走来走去。看到他们,思嘉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些亲人把命运中最不幸的全都变成了最美好的。塔拉就是她的命运,她奋斗的所在,她必须攻克它。
她昏昏沉沉地侧过身,黑暗慢慢吞噬了她的思绪。他们是不是真的在那,低声对她说着无声的鼓励之词呢,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不管你们在不在那,”她睡意蒙眬地囔囔低语着,“晚安——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