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嬷嬷在打水给两个小姐擦身。她们得经常洗。”迪尔西解释着,把葫芦放在桌上的药瓶和玻璃杯之间。
思嘉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在她早年的记忆里,井台上卷扬机的声音已经是根深蒂固的了。如果这都能使她害怕的话,她的神经一定是已经崩溃了。迪尔西定睛看着她笑,脸上极有尊严地不动声色,但思嘉感觉到迪尔西是理解她的。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要是她能脱去紧身胸衣,使她透不气来的领子以及满是沙子和砾石、把她的脚都磨起泡来的便鞋,那有多好啊。
卷扬机慢吞吞地吱嘎响着,绳子被一圈圈地卷起来,每吱嘎一声,水桶就离井面近一些。嬷嬷很快就能和她在一起了——埃伦的嬷嬷,她的嬷嬷。她默默地坐着,心不在焉的。孩子已经喂饱了奶,因为没有含着舒适的乳头而呀呀叫着。迪尔西也默默无语的,把乳头重新塞进孩子的小嘴巴,抱着他,哄着他,让他安静下来。思嘉听着嬷嬷慢吞吞的脚步声从后院走进来。这夜晚多宁静啊!哪怕是很小的声音,在她耳边听起来却像轰鸣声一样。
嬷嬷笨重的身子向门这边走来,楼上的过道好像都在摇动。接着,嬷嬷便出现在房间里了,她的双肩被两木桶沉重的水拉了下去,那张和蔼的黑脸满是忧伤,就像猴子脸上那种不可言喻的忧伤神情一样。
看到思嘉,她的眼睛都发亮了,洁白的牙齿也露了一下。她把水桶放下,思嘉便向她跑去,把头埋在那宽厚、下垂的胸口。这怀里曾抱过多少人的头啊,黑人也有,白人也有。这里有种稳定感,思嘉想,某种意味着过去的生活还没变化的感觉。可嬷嬷一开口就把这种幻觉粉碎了。
“嬷嬷的孩子回家了!噢,思嘉小姐,现在埃伦小姐已经入土了,我们该怎么办呢?噢,思嘉小姐,俺觉得俺真该和埃伦小姐一起去死!没有埃伦小姐,俺也没法活了。现在,除了悲哀和麻烦,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沉重的包袱,小乖乖,只有沉重的包袱。”
思嘉把头更深地埋进嬷嬷的胸口,这几个字引起了她的注意:“沉重的包袱”。那天下午,这几个字一直在她脑海里单调地哼哼唧唧的,使她难受极了。现在,她记起了余下的歌词,是心情沉重地想起来的:
“再背几天这沉重的包袱!
尽管这包袱决不会变轻!
再在这路上跋涉几天——”
“尽管包袱决不会变轻”——这些话便铭刻在她疲乏的头脑中了。她的包袱也决不会变轻吗?回到塔拉的家中来,难道上天不但不会保佑她卸掉包袱,却意味着要背上更沉重的包袱吗?她从嬷嬷的怀抱里抬起头来,举起手拍了拍那张满脸皱纹的黑脸。
“小乖乖,你的手!”嬷嬷拉起她那起泡、起茧的手,一脸惊恐,极不赞成地端详着,“思嘉小姐,俺一再告诉你,从一个人的手就可以看出她是不是名门闺秀——你的脸也被太阳晒黑了!”
可怜的嬷嬷,即使战争和死神刚从她头顶掠过,她对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还是这么严格!再过一会,她就会说,手起了泡、皮肤上有雀斑的年轻小姐一般是找不到丈夫的。思嘉于是先发制人地说道:
“嬷嬷,我要你告诉我有关妈妈的事。听爸爸谈她的事,我受不了。”
嬷嬷弯下腰拎起水桶,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她默默无言地把水桶提到床边,拉下床单,动手拉起苏埃伦和卡丽恩的睡衣。在昏暗不明、闪闪烁烁的光亮中,思嘉看着她的两个妹妹,看到卡丽恩穿着干净却破破烂烂的睡衣,苏埃伦裹着一件旧的长睡衣,是一件棕色的亚麻布衣服,底部坠满了爱尔兰花边。嬷嬷默默地流着眼泪,用一块旧围裙剩下的布料做擦布,擦拭着那瘦削的身体。
“思嘉小姐,都是斯莱特里一家作的孽,那家穷鬼,坏透的、下贱的白人穷鬼要了埃伦小姐的命。俺一再告诉她,为那些白人穷鬼做事没什么好处的,可埃伦小姐一贯做事就是这样。她的心肠太软了,别人需要她时,她决不会说个不字。”
“斯莱特里一家?”思嘉茫然不解地问道,“怎么扯上他们了?”
“他们染上伤寒病了。”嬷嬷拿着破布做个手势,指着两个脱光衣服的姑娘,她们身上的水还在往湿漉漉的床单上滴。“老斯莱特里小姐的女儿,艾米,得了伤寒,斯莱特里小姐急匆匆地来找埃伦小姐。每次一出了什么事,她都是这样的。她自己干吗不给她护理呢?埃伦小姐要做的事还多着呢。可埃伦小姐还是到那去护理艾米。埃伦小姐自己身体也不好,思嘉小姐。你妈妈身体不好已经很长时间了。军需部把我们种的任何东西都偷走了,我们这能吃的都不多了。而埃伦小姐又吃得极少,像小鸟一样。俺一再告诉她,不要去管那些白人穷鬼,可她不听。好了,等艾米病情好转时,卡丽恩小姐得上了,后来苏埃伦小姐也得上了。这样,埃伦小姐自己又去护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