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赫人物,会把自己无赖儿子弄到家里去。恰恰是他最不喜欢的于连,瑞那先生竟肯出重金雇用,光工资一年就有三百法郎,外加膳宿,甚至四季衣服。这最后一项,是索雷尔老爹灵机一
动,临时提出来的,而瑞那先生居然一口答应,同样照准。
这项要求,引起市长的警觉。“按说,索雷尔老爹对我的提议,应当大喜过望,心满意足才是,然而不然,显然,有人跟他提过。假如不是瓦勒诺,又会是谁呢?”瑞那先生催索雷尔老爹
当场把事情定下来,但是不成。这乡巴佬诡谲多端,一味婉拒。推说回家要跟儿子商量商量,好像在内地,有钱的老子真会向一文不名的儿子去讨主意,而不是只当当幌子而已。
所谓水力锯木厂,就是依河而造的一座敞棚。棚顶,由四根粗柱托起;棚的中央,约莫三四米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把上下起落的大锯,同时安有一个极简单的装置,把木材朝锯子推过去
。河水的冲力,推动水轮,水轮带动机械,起到双重作用:一种是使锯子上下起落,一种是把木材缓缓推向锯子,锯成薄板。
索雷尔老头走近作坊,拉直嗓门喊于连,可是没人答应。只见两个儿子,魁梧得像巨人,举起笨重的铁斧,劈去枞树的枝杈,然后把整段整段的木材送到锯上去。哥儿俩正全神贯注,斧子
对准墨线砍下去,削去大块大块的木片,所以没听见父亲的喊声。老爷子朝敞棚走去。进到棚里,在锯子边,没找到于连,却见他在离地两三米高的地方,骑在一根横梁上。于连没去照看
机器,却在那里埋头读书,这是索雷尔老头最恨不过的了。于连身子单薄,不宜干力气活,比不上两个哥哥,这还情有可原;唯独读书成癖,最最可恶,因为老头自己一字不识。
他又喊了两三遍,于连还是没答应。比锯子噪声更碍事的,是这小伙子全部心思都放在书本上,竟一点儿没听到他爸吓人的喊声。临了,老头儿不顾年迈,轻轻一跳,踩在正要锯开的树干
上,再一步,跳上托着棚顶的横梁。一拳挥去,把于连手上的书打掉,飞进河里;第二下,出手也同样狠,一掌扇在于连头顶,打得他摇摇晃晃,险些掉下三四米去,摔在正在转动的杠杆
之间,只差把他碾碎;亏得老头儿动作利落,伸出左手,一把将他揪住。
“好呀,懒鬼!叫你看锯子,你偏看这种混账书?晚上到神甫家耗时光去,再看也不迟呀!”
于连给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鼻血直流,连忙回到锯旁,坐在他的法定位置上。他眼泪汪汪,为的是失落了心爱的书本,皮肉上受点儿苦倒还在其次。
“下来,畜生,我有话对你说。”
这道命令,由于机器的噪声,于连还是没听到。他爸已经下到地上,不想再费劲爬到机械上去,便找了根打核桃的长竿子,去敲于连的肩膀。等于连脚刚着地,索雷尔老头就粗手粗脚,把
他拱在自己面前,往家里赶。“天知道,他会怎样训我!”小伙子心里嘀咕。一面走,一面看河水,书就掉在那里,教人好不痛心;这是所有书中,他最喜欢的一本:《圣赫勒拿岛回忆录
》①。
他两颊红红的,低头看着地。小伙子有十八九岁年纪,外表相当文弱。五官不算端正,却很清秀:鼻子挺尖;两只眼睛又大又黑,沉静的时候,显得好学深思,热情如火,此刻却是一副怨
愤幽深的表情。深栗色的头发,发际很低,所以前额不高,发起怒来,便呈凶恶之状。人的相貌,固然千差万别,就勾魂摄魄而言,恐怕无出其右了。他腰身很好,只略嫌瘦削,看上去壮
实不足而轻捷有余。少年时代,他常常遐想出神,加上脸色十分苍白,他爸总以为养不大,即使活下来,也定是家里的累赘。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就恨上了父亲和兄长。礼拜天,在公共
广场嬉闹,他只有挨揍的份儿。
他的漂亮面孔,赢得妙龄少女的几声赞许,还是近年来的事。给众人当作无能之辈而备受奚落的于连,就崇拜敢于争一日之长,向市长抗言不该剪伐梧桐的老军医。
有几次,这位军医还要出钱给索雷尔老爹,才买得他儿子的读书时光,好给于连讲拉丁文和历史;而所谓历史,仅限于老军医自己所知的一些,即一七九六年拿破仑的征意战役。临终前,
老军医把自己的荣誉勋章、半饷的余款,以及三四十本书,统统遗赠给了于连。这些书中,最珍贵的一本,刚才已掉进河里,掉进市长凭借其权势使之改道的公共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