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位于连好凶,我看了直害怕。”戴薇尔夫人低声对她表妹说。
“他有理由生气,”瑞那夫人答道,“他教书以来,几个小孩都有惊人的进步。即便一上午不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看来男人都那么不近情理。”
瑞那夫人破天荒第一次对丈夫有种报复的欲望。于连对有钱人的恨意,眼看就要发作出来。幸而,瑞那先生这时把看园子的唤了来、两人一起用一团团蒺藜,把斜穿果园的小径堵住。后半
段散步里,于连备受体贴,但他闷声不响,一句话都没说。等瑞那先生一走开,两位太太推说累了,一人挽起他一条胳膊。
于连夹在两位少妇中间,他苍白而高傲的脸色,阴沉而果决的神气,与她们羞红的脸颊、慌乱的眼神,形成奇异的对照。他鄙视这两个女人以及一切温柔的感情。
“真是!”他暗想,“连五百法郎的积蓄都没有,怎么完成我的学业!唉!见鬼去吧!”
他一心想着正经事,两位太太那些体贴话,他耳朵里偶尔刮进一两句,只觉得空洞、痴騃、浅薄,一句话,女人气十足,不称他的意。
瑞那夫人为免得冷场,没话找话,说她丈夫从维璃叶赶回来,是因为向佃农买来了一批玉米皮。(当地的床垫,都塞玉米皮。)
“我丈夫不会过来了,”瑞那夫人加了一句,“他在指挥花匠和听差,到屋里换床垫去了。二楼的床,玉米皮上午都已换过,现在他在三楼。”
于连一听,脸色都变了,目光怪怪的,看了瑞那夫人一眼,接着脚下加紧几步,把她拉到一旁。戴薇尔夫人看着他们走开去。
“夫人,请你救我一命,只有你能办到。因为你知道,那个听差跟我是死对头。我应该向你坦白:我有一幅头像,藏在床垫里面。”
听到这句话,轮到瑞那夫人急白了脸。
“只有你,夫人,此刻能走进我的卧房。床垫靠窗的角落里,你摸的时候当心,别给人看到,可以摸到一只小纸盒,黑纸板做的,表面很光滑。”
“里面藏有一幅头像!”瑞那夫人几乎要站不稳了。
于连看到她神色沮丧,觉得大可利用一下。
“我还有一个恳求,夫人,那幅头像求你别看,这是我的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瑞那夫人跟着说了一遍,声音幽微欲绝。
虽说在恃财傲物、见利动心的环境中成长,但爱已在她心中注入了豪情。她自己创痛正深,出于忠人之事的单纯想法,为了不辱使命,向于连提了几个有必要弄清楚的问题。
“这么说,”她走开去时跟他核对,“是一个小圆盒,黑纸板做的,表面很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狠巴巴地答道;遇到危险,男人就会拿出这种腔调。
瑞那夫人爬上古堡的三楼,脸色刷白,像去赴难一般。更糟的是,她感到自己快要晕倒了。但想到于连的这个忙一定得帮,就又有了气力。
“我得把盒子拿到手。”她自语道,一边加快了脚步。
她听到丈夫跟听差就在于连房里说话。幸亏他们踅进孩子的卧房去了。她赶紧掀起褥子,把手伸进草垫,因为动作过猛,擦了一下手指。平时疼不得一点点,此刻却丝毫不觉得。因为差不
多就在同时,摸到了一个光滑的小纸盒。马上攥在手里,一溜烟跑了开去。
担心给丈夫撞见的恐惧刚刚消失,这盒子引起的憎恶之感,又使她难过得死去活来。
“这么说来,于连真是情有所属了。我手上拿的,就是他心上人的头像喽!”
瑞那夫人坐在前厅的一把椅子上,妒意发作之下,痛楚万分。不知就里,倒也有好处,惊恐减轻了伤痛。于连一露面,就一把夺回纸盒,连谢也不谢,话也不说,直奔自己房里,点火一烧
了之:他面如死灰,力不能支,刚才的危险未免给夸大过头了。
“拿破仑的头像,”他摇摇头,暗自想道,“篡位称帝,居然藏在他对头的家里,给瑞那先生发现,那还了得,这个极端保王党,性情又暴躁!更不慎的是,头像背后的白纸板上,我还写
了几行字:崇拜之情,可谓溢于言表,不容有怀疑的余地!而且每次感情冲动,还都注上日期!前天还发作过一次呢!”
“我声价大落,毁于一旦,”于连望着纸盒烧去,自语道,“而名誉,是我的全部财富;有声价,才有活头……再说,这又是怎样的生活,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