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却是个满头脏发的自负家伙……除了缺少点风采,跟博华西骑士没什么两样。
“但是一个真正的教士,一个马希荣,一个费奈龙……马希荣曾主持杜布瓦红衣主教的授职典礼。《圣西蒙回忆录》败坏了我对费奈龙的好感,但费奈龙毕竟是一个真正的教士……这样,
所有仁慈的灵魂,在世上算有一个汇合点……我们并不孤独……这位善良的教士会给我们宣讲天主。但是,是什么样的天主呢?不是《圣经》里的天主,那个残忍的、一味寻求报复的小暴
君……而是伏尔泰的天主,公正,慈爱,无与伦比……”
这部《圣经》,他已是背得滚瓜烂熟;想起其中的文字,心里却平静不了……“但是,既然讲三位一体,天主这个伟大的称谓,给教士糟蹋滥用之后,我们怎么还能相信?”
“孤独地活着……多折磨人啊!”
于连拍拍自己的前额:“我在发痴,变得蛮不讲理了。在这儿,在这地牢里,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但活在世上的时候,并不孤单,我对人生的职责,有极强的识见……我为自己规定的职责
,不论对错……就像暴风雨中可以依傍的大树,我有过动摇,受过颠簸。总之,我也是一个人……但我并没有给风暴卷走。
“是地牢里潮湿的空气,使我想到了孤独……
“为什么一面诅咒虚伪,一面还行事虚伪呢?对我说来难以忍受的,不是死刑,不是地牢,不是潮湿的空气,而是瑞那夫人的不在身旁。如果为跟她在维璃叶相会,得在她家的地窖里躲上
几个礼拜,我也会抱怨不成?
“同代人的影响真是太大了,”他大声说道,不禁苦笑了一下,“独自个儿跟自己说话,而且离死已近在咫尺,尚且不脱虚伪习气……哦,可悲的十九世纪!
“……猎人在树林里打猎,飞禽从半空中跌落下来,他赶紧跑去捡。不意靴子踢了一个高耸的蚂蚁窝,毁了蚂蚁的公馆不说,还把蚂蚁和蚁卵踢得四散……即使最有哲学头脑的蚂蚁,也永
远猜不透这黑咕隆咚的庞然大物——猎人的靴子——是什么东西;这可怕的黑家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捣毁了蚁群的巢穴,先听得轰然一声巨响,接着便火光冲天……
“……因此,生,死,永恒,对感官发达的生灵来说,原很简单……
“但对早晨九点生,傍晚五点死的蜉蝣,在日长夜短的夏季,怎么能懂得黑夜这词儿呢?(译按:庄子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让蜉蝣多活上五个小时,看到了黑夜,自然就知道何为黑夜了。“我也一样,到二十三岁就死了。让我跟瑞那夫人一起再过上五年吧。”
他像魔鬼靡非斯特那样大笑起来。“讨论这些重大问题,真是发神经!
“首先,我很虚伪,就像旁边有人在偷听我说话似的。
“其次,我已时日无多,竟忘了生活,忘了爱……唉!瑞那夫人不在这儿,也许她丈夫不会让她再到贝藏松来丢人现眼了。
“我之所以感到孤独,原因在此,而不是缺了一位公正、善良、万能、不凶恶、不睚眦必报的天主。
“啊!要是真有这样的天主……唉!我一定跪在他脚下。我会对他说:‘我罪该万死,但是,伟大的主,仁慈的主,宽宏大量的主,把我的所爱,奉还给我吧!’”
这时夜深人静。他安安静静睡了一两小时之后,傅凯来了。
于连像一个看清自己灵魂的人,感到坚强而果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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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作弄可怜的夏斯·裴纳神甫,请他到这儿来,他会三天吃不下饭的,”于连对傅凯说,“不过,还得请你帮忙,替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最好是彼拉神甫的朋友,又不是阴一套阳
一套的人物。”
傅凯已等得要失去耐心,就等他开口说这句话。凡内地舆情认为该办的事,于连都不失体统,一一照办。虽则忏悔师所选非人,但仰仗弗利赖神甫,于连在地牢还受到圣公会保护;假如脑
筋活一点,说不定还能逃脱。但地牢里空气恶浊,影响所及,他的智力日见衰退。在此情形下,见瑞那夫人再度到来,他格外感到欢欣。
“在你左右,是我要尽的第一项本分事儿,”她吻着他说,“我这是从维璃叶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