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能假装视而不见,”于连心里想,“拉穆尔小姐看起我来,别有一种神态。但是,即使她放任自己,睁着美丽的蓝眼睛看我,总觉得那里有种探究的、冷冷的,甚至恶意的意
蕴。这难道就是爱情吗?跟瑞那夫人的目光,是多么不同呀!”
一天晚餐之后,于连跟着拉穆尔侯爵进书房,很快又回到花园里。没提防走近玛娣儿特一伙时,耳朵里刮进了几句说得特别响的话。千金小姐在折磨她哥哥,于连听得清清楚楚,有两次还
提到他名字。他一出现,顿时百喙俱寂,这冷场恁样也打不破。拉穆尔小姐因刚才正跟哥哥唇枪舌剑,一时里还不能另起一题。凯琉斯、匡泽诺和吕茨,还有他们的一位朋友,对于连的态
度,其冷如冰。他很识相,就远远避开。
13 焉知不是阴谋
崖断云连的谈话,不期而遇的相会,对富于想象的人,都是彰明较著的印证,只要他心里还剩有一点热情的火焰。
——席勒
第二天,又撞见诺尔拜兄妹在议论他。一走拢去,像头天一样,两人就死不出声。这下,他的怀疑,变得漫无际涯了。“这些佻?青年,会不会存心在捉弄我?”应当承认,这个想法,比
拉穆尔小姐钟情于一个穷秘书,要可靠得多,自然得多。首先,这种人懂得什么是情?捣鬼,才是他们的强项(Mystifierestleurfort)。我嘴巴上略胜一筹,他们就心怀嫉恨。妒嫉
是他们的另一个缺点。思路纳入此道,便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拉穆尔小姐要我相信自己得到她青睐,无非是引我在她情人面前出乖露丑。
这份恶毒的猜忌,把于连的心思彻底变了个样儿。心里爱的根苗刚见萌动,就被这想法轻易毁伤了。这种爱,只是建立在玛娣儿特罕见的美貌上,或者不如说,建立在她那皇后般的仪态和
美妙的打扮上。从中可以看出,于连还是一个骤发的新贵。一个有才干的乡下人进入上层阶级,据说最使他惊异的,莫过于上流社会的漂亮女人了。前些日子,使于连魂牵梦萦的,绝不是
玛娣儿特的个性。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点不了解这种秉性。目之所见,无非就是外貌。
譬如说,为勉力应命,玛娣儿特怎么也不会错过礼拜天的弥撒。她差不多天天陪母亲上教堂。假如在拉穆尔府的客厅里,有谁冒冒失失忘了自己身处何地,闲闲说了句笑话,触犯王室或教
廷的权益,不管是实际权益还是拟想权益,玛娣儿特会立时冷下脸来。她那威棱逼人的眸子,显出傲岸不情的神气,简直和她家某位祖上的挂像一模一样。
但于连确信,她卧室里总放着一两本伏尔泰的哲理著作。这是一套装帧精美的全集,他也常偷出几本去读。每次拿走一册,就把两旁的书松松开,把空当遮掩过去。但不久就发现,另有一
人也在读伏尔泰。于是,用了一下修道院学得的伎俩,把三二鬃毛搁在拉穆尔小姐可能感兴趣的书上。果然,一连几个礼拜,这些书不知去向了。
拉穆尔侯爵对书店老板送来的尽是杜撰的回忆录[21],大为恼火,便派于连去选购一些带劲点的新书。为了避免流毒全家,秘书奉命严加保管,把这些书统统放在侯爵房内一个小书橱里
。于连不久注意到,这类新书只要对王室或教廷略有不敬之辞,很快就不翼而飞了。看书的人,肯定不是诺尔拜。
于连把这类测试看得过分严重,认定拉穆尔小姐会是马基雅弗利那种表里不一的人。而所谓的诡谲,在他看来,不无魅力,几乎可说是她精神资质方面唯一的魅力。因对假仁假义,道德说
教,不胜厌恶,从而走向另一个极端。
他这时与其说是受到爱的裹挟,不如说是受想象的激扬。
于连对拉穆尔小姐的倩影常绮思菲菲:其体态之绰约,服饰之高雅,纤手之白,玉臂之美,举止之disinvoltura(娴雅),直觉得爱之不胜。把她想得美到极处,竟认作是喀德琳·特·美
第奇王后再世。她的性格,无论给想得多么深沉,或恁般诡谲,他都不以为过。也即马仕龙、弗利赖、卡斯塔奈德之流的最高体现(此辈巧于伪诈,才足欺世,envertudeleur
hypocrisievictorieuse)[22];为他少年时不胜仰佩的。总之一句话,对他说来是理想的巴黎女子。
但是,还有什么比把巴黎人的性格想得很深沉或很诡谲,更可笑的?
“这trio(三人)可能在嘲弄我。”于连想。谁要是没见过他对玛娣儿特眼波报以阴冷的一瞥,那么,对他的性格就谈不上有多少了解。拉穆尔小姐吃惊之余,曾有两三次鼓起勇气,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