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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88)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们就说是从漂来的篮子里发现的。”她微笑道。

“没人会相信。”修女说。

“既然大家都相信《圣经》,”费尔南达反驳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的话。”

修女留下吃午饭,等待返程的火车。她谨守严训没有再提婴儿一个字,但费尔南达仍然将她视为自家耻辱的一个知情者,暗自惋惜中世纪绞死通报噩耗的使者的习俗没能流传至今。就在那时,她决定等修女一走就在水池里溺死婴儿,但良心阻止了她,她只好选择耐心地等待,等着上帝以无限慈悲来帮自己摆脱这个累赘。

新来的奥雷里亚诺满一岁时,市镇上的紧张局势毫无预兆地被激化了。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其他一直隐藏于地下的工会领导人在一个周末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香蕉种植区的各村镇发动游行。警察只是出来维持秩序。但到星期一晚上,领导人被逐个拖出家来,戴上五公斤重的脚镣,关进省监狱。这其中有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洛伦索·加比兰,后者是墨西哥革命中的一位上校,流亡到了马孔多,他常说自己曾亲眼见证战友阿尔特米奥·克鲁斯①的英雄事迹。不到三个月他们就获释了,因为政府与香蕉公司没能就哪一方应当负担囚犯在狱中的伙食达成协议。这一次工人的不满在于居住区缺乏卫生设施,医疗服务纯属欺骗,工作条件太过恶劣。另外他们还提出,公司从未支付现钞,总以代用券顶替,而那只能用来在公司的货栈购买弗吉尼亚火腿。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入狱,是因为他揭露了公司利用代用券制度来降低果品的海运成本。假如不为公司货栈供货,那些从新奥尔良回到装载香蕉的港口的船只能白白空驶。其他的指责尽人皆知。公司的医生从不为患者作检査,仅仅让他们在医疗站前排成一队,由一位护士依序在舌头上放置一颗胆矾色小药丸,不管他们患的是疟疾、淋病还是便秘。这种千篇一律的疗法引得许多孩子一次又一次排队,领来药丸却并不吞下,都带回家去在玩彩票游戏时作筹码。公司的工人挤在简陋的宿舍里。工程师们没有设计厕所,只是在圣诞节时去营地给每五十人提供一间移动厕所,并当众示范如何延长使用寿命。一度簇拥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身边的那些黑衣律师如今已经老迈,改为香蕉公司效力,他们以魔法般的手段将那些控诉变为无效。工人们拟出一份联合请愿书,但过了很久也未能正式通报到香蕉公司那里。一听说请愿的消息,布朗先生就把自己玻璃车顶的车厢挂上火车,与公司里最知名的代表们一起从马孔多消失。然而,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一些工人在妓院里捉到了他们当中的一个,让他在请愿书副本上签了名。当时他正赤身露体,和自愿引他入彀的女人待在一起。阴郁的律师们在法庭上证明那人与公司没有任何瓜葛,为防止他人质疑,他们还把那人当作骗子关进监狱。晚些时候,布朗先生微服出行时在三等车厢里被捉获,他们让他签了另一份请愿书副本。次日出庭时,来到法官们面前的是一个皮肤染成黑色、满口流利西班牙语的人。律师们证明这人不是杰克·布朗,生于阿拉巴马州普拉特维尔的香蕉公司总管,而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药草贩子,生于马孔多并在本地以达格贝尔多·丰塞卡的名字受洗。不久,面对工人们新的努力,律师们在多处公开展示布朗先生的死亡证明书,该文件经领事和外长们认证,证明当事人已于六月九日在芝加哥被救火车轧死。工人们厌倦了这些荒诞的诡辩,越过马孔多当局,直接上诉于最高法院。在那里操纵法律的魔术师们证明所有的指控都毫无效力,因为香蕉公司没有,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有任何正式工人,一直以来都是招募临时工。由此,关于弗吉尼亚火腿、神奇药丸和移动厕所的谎言彻底破灭,法庭作出最终判决,颁布公告严正宣布根本不存在什么工人。

①洛伦索·加比兰(LorenzoGaviMn)与阿尔特米奥·克鲁斯(ArtemioCruz)皆为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的长篇小说《阿尔特米奥·克鲁斯之死》中的人物。

大罢工爆发了。耕作在田间停滞,香蕉在枝头腐烂,一百二十节车厢的火车纷纷瘫痪在支线上。悠闲的工人挤满各村镇。土耳其人大街迎来漫长的喧嚣周末,雅各酒店的台球厅不得不二十四小时分场开放。军队宣布受命重建公共秩序的那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正待在台球厅里。尽管没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他仍觉得这一消息不啻一个死亡宣告,自从那个遥远的清晨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带他观看行刑以来他等待已久。不祥之兆并未扰乱他的镇静。他照旧打球,连击也没有失误。不一会儿,鼓声大作,号角长鸣,人潮喧嚷,他便知道不论这一局台球,还是从那个观看行刑的清晨起他与自己玩的孤单沉默的一局游戏都已告终。于是他向街上张望,就看见了军队。三个团的士兵踏着苦役犯划桨的鼓点行进,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他们仿佛多头巨龙一般,在正午的阳光中呼出臭气。他们矮小,结实,粗鲁。他们像马一样流汗,发出太阳暴晒下的兽皮气味,带着内地人寡言的漠然和难以捉摸的神情。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但给人的印象似乎只是几个小队来回转圈,因为所有人都很相似,仿佛一个母亲生出的儿子,并且都同样呆滞地承受着背囊和水壶的重负、上了刺刀的步枪带来的耻辱、盲目服从与荣誉感之间的矛盾。乌尔苏拉在自己床榻上的黑暗中也听到军队经过,交叠两指①举起手来。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一瞬间显出形迹,趴在刚熨好的绣花桌布上,想着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而他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最后一队士兵从雅各酒店门前走过。